腊月二十八,大雪封山。
苏青的房前挂上了门派分配的大红灯笼,雪白的袄子一裹,整个人缩在温暖里,这间空荡了许久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年味。
但终究是一个人。
他一个人在青松山上呆了将近七年的时间,按说应该已经习惯了孤独才对,但心里总是冒出一个人的影子。
他在此孤饮,任凭寒气侵袭。
没多久,便忍不住咳嗽,闷气从胸腔里呛出来,吐进冰冷的空气里,一张脸瞬间被逼得变了颜色。
真冷。
明明酒是热酒,却还是抵挡不住寒意。
苏青起身,整个人像是酒醉后起了魔怔,他踉踉跄跄地寻找蜡烛,又踉踉跄跄地闯进雪里,步履艰难地往山下走去。
年关了,就该热闹点。
哪有一个人过年的啊?
幸好下山时雪已停,没有风雪侵扰,手上的灯笼顽强的燃着,在无尽的黑暗中点起了唯一一点光。脚下是堆了几层尚未清扫的厚雪,脚裸埋进深雪里,再拔出来,没几下,便被冻得通红。
下山的人饮了酒,头昏,要不然他就会想起那座死气沉沉的大山,想起自己曾经是多么坚决的想要逃离,而现在呢?趁自己神志不清,便自顾自地走了回头路。
凡间小镇的新年一直比青松山上的新年热闹,道士尚清修,凡人爱生活,这一路过来,耳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逐渐大了起来。
苏青起初对这小镇并不熟悉,但因为那人的存在,他才得以用脚步丈量这一座小镇,走到每一个让人意外的角落里去。
青年沉着心,拐进一个巷口,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一个身影。
他的头顶堆满了白雪,一身黑灰色的衣裳也被大雪染成灰白,雪化了又落,他一个人在这儿,不知独自等了多久。
苏青一步步朝他走进,带着恐惧和紧张,还有一点一直酝酿着的心疼——心疼是被醉意逼出来的,剩下的,全是日积月累的情绪。
谈起两人的初见,算起来倒是苏青自作孽求来的,怪不得旁人……
***
那时的天气还算燥热,没有一望无际的雪白,但温热血肉里的心脏,却被燥热的世界打击得千疮百孔。
苏青是青松派开宗立派以来第一个弟子,不是苏青老,是门派足够年轻。
十几年间,他从人人敬仰的大师兄变成了门派里最不起眼的“扫地僧”,而这个与他一般年岁的门派呢?
青松派蒸蒸日上,前来拜师的弟子络绎不绝,几年前,门派里的一名弟子进了皇宫收妖,助皇帝除去了枕边忧,自此,青松派的名头在皇亲贵胄间声名大噪,一年间,门派里几乎没有俗真的弟子了。
当然,这些和苏青没有关系。
他一不是长老,没有决定权,二没有本事,做不到赶人之举。只是闲暇之时,苏青难免想起静悄悄的山里,有一个人会带他去捉萤火虫的场景。
柴房里烧着劈里啪啦的火苗,苏青蹲坐在前,出神的想要将双手靠近火堆。他天生畏寒,身子骨弱,从小到大吃下的米饭不知跑去了哪里,才换来这一具骨瘦如柴的身体。
苏青穿了件单薄的青绿色长衫,脊背挺起来,如窗外绿竹一般,是清秀和安静,也像君子。
今日对苏青来说,算是一年之中除了节日以外的特别日子。
门派里会举办一场灵药争夺赛,长老们会在山上各处藏好药瓶,药瓶分上中下等,据说今年上等药瓶里的是五长老费时三年练出来的塑骨丹。
苏青必须拿到这个!
暖黄的火光映在脸上,扑朔如蝶翼。
***
“首奖是塑骨丹!”
挤在一团的弟子们异常兴奋,今日的奖励实在是丰富,他们有理由怀疑一向穷得抠搜的门派是否用了某种手段发了大财!
莫非是大师兄要当皇帝了?
平日里安静的青松山突然变得格外热闹,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奖励丰厚的大赛做准备。
人群议论渐停。
他们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这人一袭青衫,身形薄瘦,眉眼间似乎有一池清澈的湖水,让人心静。可偏偏面容没有什么情绪,于是又平添了几抹冷淡。
苏青不知何时从玄清峰过来,沉默寡言的出现在一众弟子中间,奇迹般的止住一片喧嚣,空出了一块白与黑相间的灰色地带。
要说这玄清峰之人有多么神秘,弟子们不知,只知道他是玄清长老的徒弟,而玄清长老谢玄在七年前殉道,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苏青理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偏偏缺了一根修炼的骨头,断了仙缘,在山中浑噩度日。
自此,苏青便成了青松山上人人笑而远之的人物。
众多弟子见了他不知作何神情,心里想讽刺,或是想同情,但是觉得当着面会失了礼数,于是只好讪讪作罢。
但他们之中有一人,天生一副长刺薄情嘴,说起话来一点不留情。
“这不是苏师兄么?”说话的人语气轻蔑至极,不可一世的态度让众人为苏青捏了一把冷汗。
那人是周习。当朝皇子。平日里嚣张跋扈,山上没几个人想给他好脸色看。
一旁有人好心地拉了拉苏青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理会。
但有些事并非不去理会便像翻书一样可以随意掀过的。
周习最反感苏青这一类人,明知无能,却便要勉强。遂而他也不想当人了。
“苏师兄?又来参赛了?”周习特地在‘又’字上咬了重音,“可否向师兄请教一个问题。”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尊敬,苏青听着刺耳。
“你在这儿二十余年,一共吃下多少灵丹妙药,身体可有何变化?”
被问的人毫无反应,原地站了两秒,觉得无聊,想走了。
“看来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周习放大了音量,“难为了玄清长老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要离开的人止住了脚步,隐藏在宽袖的手正爆出显眼的青筋来。
与周习一同的人和周习一般不要脸,苏青听见有人问:“那他为何还来?”
“为何?”周习哈哈笑了两声,语音像是冷风里夹杂着冰雪,刺痛着听者的每一寸骨骼,“自然是因为没用呗。天生缺了根骨头的人,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也难怪啊,就连玄清长老那样的人物都教不会的废材,又有什么天资呢?”
人群里起了躁动,还未爆发,却先引来了一声怒喝。
“周习!”
随着一道怒音响起,众人立时熄了声。
“大师兄!”
扎堆的人齐齐转身,朝着一位身穿白衣,腰间系着一条金色丝绸长带的男子行了一礼。声音起起伏伏的,直把刚才那些议论是非的人吓得直打寒颤。
青松派的大师兄名叫周无漾,一副谦谦君子,温和爽朗的长相在青松派里捕获了众多师妹的青睐。
身为大师兄,他自当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议论同门乃是不敬,更何况苏青他是你的师兄,道歉!”周无漾一向公正无私,再加上他那高挺的鼻峰上的一对眉眼,怒气冲到眉心,久久不下。
但周无漾说出这番怒气填胸的话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和周习乃同宗子弟,皇族血统。这次周习这个纨绔上山,便是当今圣上亲手把他的教导权交给了他这个哥哥。
而刚上山修习的周习兴许还不清楚,整个青松派,只大师兄周无漾和苏青走得近,也只有大师兄周无漾肯维护苏青这个让人见而远之的废物。
但就是因为这样的不清楚,周习面对周无漾的这番话才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同为周氏皇族,凭什么他的亲哥哥为了一个旁人要让他降下头颅?
苏青眉目清秀,犹如湖水般清冷的眸子正等待着缓缓走来且极其不情愿的道歉。
“对不起。”迫于压力,周习不得不对周无漾这位大师兄以及兄长敬重一二。他是来修道的,不是来结仇的。
但他心中仍是看不起苏青这样的人,遂然,一种恶意悄然生起。
苏青很快便接受了这一半真半假的道歉,他敛下眼睑,点了点头便只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事后想想,周习说的也不错,他就是缺了一块能够修炼的骨头。
灵骨人人生来便有,但有强有弱,强的能够修炼,追求仙道,触碰天道……要是是弱的,便当个平凡人,与世无争,但这条与世无争的道路对苏青来说不行。因为他有一个引他修道的师尊……
他今年二十六岁,若是体内的灵骨再无任何灵气滋养,错过了修炼的时机,他就要废了。
若是真的那样,师尊看见了定会失望吧?
但师尊他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再无一人可教他如何修炼,如何做事……他努力了整整七年,难道最后要无果而终,辜负师尊的一片苦心吗?
随着周无漾的到来,苏青的心理活动戛然而止。
“师兄?”
这一声‘师兄’让苏青觉得恍惚。
不错,在许多年前,他确实是周无漾的师兄,是青松派的大师兄。
那个时候他们皆是灵智未开起点一样的孩童,辈分是按照进山的时候算的。苏青是第一个,周无漾是第二个。
但后来,世事变迁。
青松山不再是从前的青松山,如今的它人声鼎沸,它从冷清变得热闹,就仿佛是一块偌大的沙石,沉在河水里经历过万年洗礼一样,明明只是几年的岁月,这块石头便被磋磨的如同沙砾。
周无漾的修为一天比一天高,他是天分最高的弟子,而苏青,仍在原地踏步。由于根骨不佳,一路跌跌撞撞,本该有所长进的修为却一动不动,甚至倒退。
不错,即便他没有灵力,修为也能倒退,因为苏青的修炼一直在燃烧着他生而为人的气运。
待到气运绝尽之日,便是他苏青的死期。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玄清长老的亲传弟子,怎可如浮萍般泯然与众生?
塑骨丹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得到!
哪怕粉身碎骨!
开文啦开文啦![加油]这是一个准备很久的故事,希望会有人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