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马车驶离街市,行人渐渐稀少。道旁修竹不时掠过车窗,绿影摇曳。
毫无预兆地,车轮猛地顿住。
“何人挡道?肃王妃车驾,速速让开!”车外亲卫喝斥。
夏若初沉浸书卷中,未理会外边动静。
婚后第二日,新妇一人去拜见萧太君。萧承翊的祖母,也是皇上的亲姨母,住在临安城郊御赐的府邸。
新郎自是不会陪同。下人说肃王有要务走得仓促,天不亮已出城。
本就料定他不会来,夏若初反倒乐得自在。
王府亲卫个个腰带佩刀,一行人自带威严,按说,路人及车马无不主动避让。
然而,片刻过去,前路仍堵着。
亲卫在帘外报:“王妃,有人不肯让路,是长乐县主。”
夏若初抬起头。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有人算准她落单,急不可耐找麻烦来了。
她掀开半寸车帘,只见对面马车上落下双绣珠鞋尖,一道鹅黄身影飘下来,珍珠步摇轻晃,格外贵气。
“车上人下来。”女子盛气凌人,“京中谁人不知,肃王殿下不曾拜堂,区区三品侯爵之女,还不下车给本县主请安?”
夏若初忆起这张脸了。难怪亲卫不敢擅动。
赵姝,荣国公嫡女。
荣国公是开国元勋之后,皇室素来礼遇有加。赵姝自是千娇万宠,纵得目中无人。
沈家的没落,与荣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当时沈家为宫内采买的名贵药材被内务府定为劣品,不仅全数罚没,连带着所有商号被抄没充公。
后来这些药材和商号尽数落入荣国公府囊中,其后又有部分辗转成为柳氏的私产。
夏若初太过耿直,在家宴上直斥柳氏与国公府勾结,却被家法打得皮开肉绽。
自那以后,她便成了荣国公府的眼中钉。
更加上,此女痴恋萧承翊。
柳氏曾不经意提起,赵姝为讨好萧太君,日日晨昏定省,三年如一日。荣国公府为谋肃王妃之位上下打点,连夏府都被迫出了不少银钱。
从前夏若初未曾在意。如今想来,自己竟是阴差阳错,夺了这位国公府千金的心头爱。
车外,赵姝半天不见人回应,耐心尽失。
“你是在山里待久了,忘了礼义廉耻?还是风吹日晒面容丑陋,不敢让人瞧见?”
话音未落,车帘掀开。
夏若初扶着碧菡的手,聘聘袅袅走下车来。她微笑站定,正好沐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
雪肤细腻,连肌底的粉晕都看得清,唇色嫩红得像刚绽的桃花瓣。
既有王妃的矜贵气度,清浅妆容又显得清透雅致。
“看够了吗?”夏若初不愠不怒,“按礼制我与亲王同等,你拦我车驾,出言不逊,县主真是好教养,不愧为荣国公之后。”
反正都要得罪,索性父女俩一并骂了。
赵姝面色阴冷,“还是这么牙尖嘴利,也难怪,肃王殿下就不喜你这样冰冷无趣的。”
“县主倒是热情有趣,你肃王殿下可答应过娶你?”夏若初轻笑一声,“那姐姐劝你好生学习礼数,妾室不好当啊。”
“夏若初!你竟敢羞辱我,羞辱国公府?”
“嗯,我敢。”夏若初认真点头,“不羞辱你我为何下车?”
赵姝怔住,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从前的夏若初,处处维持侯府嫡女的端庄体面,就算给她泼脏水,扣上恶女的污名,她也只会笨拙地据理力争,愚蠢又可笑。
定是以为进了肃王府就可以嚣张,最可恨就是这张皮相,她非要看她痛不欲生才解恨。
“你这张嘴更硬了。”赵姝眼底嫉恨翻涌,“看来,那些鞭子没教会你学乖,你娘的死也没让你学会害怕。”
此话一出,夏若初双眸蒙上阴翳。
这具身体的记忆猛然袭来,指尖用力陷进手心。
在栖云观有多少个夜晚,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让她白日步履蹒跚,形同废人。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痛楚与无边的孤寂交织,若不是好心的道姑护她,她早就命丧山中。
就在她恍神的刹那,赵姝忽然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朝她迎面抽来!
王府的人惊呼出声。
没等亲卫出手,夏若初侧身避过,反手扣住赵姝手腕一拧。痛呼声中,马鞭已落入她手里。
她轻嗤:“我父亲是武将,我长兄十二岁上沙场,你跟我玩马鞭?”
赵姝惊讶地瞪大双眼:“大胆!你……”
话音未落,一鞭子凌厉地抽在她肩头,衣料破裂,渗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夏若初,你竟敢伤我?”赵姝捂着渗血的肩,眼泪涌出,“我要告诉肃王殿下,他不会放过你!”
“去告。”
自始至终,夏若初声线平稳,明眸沉静。
“总有一天,荣国公府吃掉沈家的,我要你们一分一厘,全都吐出来。”
赵姝死死瞪着她,忽然,目光掠过她肩头,绽放出惊喜和得意的笑容。
夏若初背脊一凉。
不对劲——
马蹄声!
由远及近,闷雷般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
转瞬间,一道玄色身影已疾驰至身旁,烈马扬蹄嘶声,她头顶的日光骤然一暗。
二十余骑玄甲禁军将官道包围,佩刀寒光凌厉,在场众人齐刷刷跪伏在地。
“参见肃王殿下!”
“叩见王爷千岁!”
鞭子仍攥在手中,夏若初僵立在中央。
马匹粗重的鼻息近在咫尺。
她微微偏头,瞥见金线暗纹的墨色袍角,那只握缰绳的手,手背青筋虬结,骨节狰狞——
这只手,轻而易举就能拧断她的脖颈。
“殿下!”赵姝哭着跪在马下,“你要为臣女做主啊!”
“臣女从老夫人处问安归来,路遇王妃车驾,本欲上前请安,不知哪句话惹恼了王妃,她竟……竟当众鞭打臣女!”
赵姝掩面哭泣,狠狠剜她一眼。
“王妃此举,岂非将荣国公府颜面践踏在地?往日听闻王妃性子暴烈,臣女只当讹传,没想到呜呜……”
夏若初环视四周,赵姝颠倒黑白,可无一人敢出声辩驳。
她缓缓垂下头。
颈后一截凝脂般细白的肌肤,显得脆弱易折。
“夏氏,你动手打人?”
男人低哑声音如冷山,从头顶压下来。
她不回头,也不说话,单薄的肩背微颤。
“夏氏,抬头。”萧承翊淡漠道,“看着本王。”
慢慢地,夏若初转过身来,仰起惊世绝艳的脸庞。
蓄了满眶的泪水在对上萧承翊的刹那,夺眶而出,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王爷,妾打人了,妾身……好怕。”
风轻起。
女子浅绿色纱裙随风飞扬,宛若竹林中幻化的仙子,纤尘不染。
她靠近他腿边,低低啜泣,哭声很轻很小。好似无限依赖,却又不敢惊动他。
风吹动她的青丝,带着清浅的茉莉香,向男人拢过去。
骏马不安地踏动前蹄。
萧承翊松开勒得过紧的缰绳,移开目光,“你为何打人?”
“妾错了。”夏若初无措地擦拭泪水,“县主是好意,特来提醒我不该以王妃自居,当依礼制向她行礼。”
“妾以为,赐婚神圣,岂容质疑。老夫人是圣上亲封荣安太夫人,既择了妾身在跟前伺候,若有人妄加议论,岂不是说老夫人不智?”
她垂眸看向身侧,赵姝看她的眼神像见了鬼。
夏若初压下唇角的冷笑。
是的,他们曾经就是这样欺负她的。
她与母亲行事磊落,不懂虚以委蛇,他们就三人成虎,将母女俩一步步推入地狱。
思及此,她眼角猩红,一双浸在水中的黑瞳看着萧承翊。
“妾不愿因为自己软弱,损了王爷威名。是以县主执鞭要替王爷管教我,妾身只得还击。”
“妾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是……昨夜没睡好……”
一串泪珠坠下,悬在腮边,将落未落。
“贱人!你血口喷人!”最后一句引人遐思的话彻底击垮了赵姝,她猛地跳起身。
“殿下亲眼所见,受伤的是我!夏若初毫发无伤,鞭子还在她手里,她这般强词夺理,应当受罚!”
萧承翊沉默不语,目光不带半分温度。
这目光让夏若初本就微薄的期望逐渐消散,她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没有错。
若有机会,她恨不得抽下一百鞭,一千鞭,将往日屈辱百倍奉还。
可萧承翊,怎会站在她这边?
他怎会知道,她如何挨过那些恐惧的漫漫长夜。
他怎会懂得,当她得知母亲死讯,却被囚禁山中不得见最后一面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只是他被迫接受的新娘,是他迎娶心仪女子的绊脚石,他厌弃她都来不及。
事已至此,唯有孤注一掷。
她声音细小:“妾,愿凭王爷处置。”
“王妃,是该受罚。”萧承翊从马背上俯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彻底笼罩。
他取走了她手上的马鞭。
心骤然沉入冰窟,她仰头,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不!他若一鞭下来,这屈辱她绝不忍受。
赵姝得意洋洋地添火,“殿下英明。夏若初合该被好好教训,她在侯府时就嚣张跋扈,是京城出了名的恶女……”
嗖——
鞭影破空。
夏若初倏地闭眼,犀利的鞭风掠过耳边。
一声凄厉的痛呼。
她茫然睁眼,只见赵姝捂着血肉模糊的肩头瘫倒在地,连哭喊都失了声。
萧承翊狠狠将马鞭掷在赵姝面前,“你找死。”
“你爹见了我王府仪仗尚需避让,你算什么东西,敢拦肃王妃车驾?你有几个脑袋,敢直呼肃王妃名讳?”
“传令下去,长乐县主不得踏足老夫人府邸半步,否则,本王拿整个荣国公府治罪。”
他厉声吩咐,“清道。”
“是!”玄甲军山呼海啸。
夏若初怔怔地,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仰头望他,水眸温存,“谢王爷。”
年轻郡王背脊挺拔如松,高踞马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看着她。
“我的王妃,罚与不罚,我一人说了算。”
秋阳为他镀上一层耀目光晕,那道目光像碾过夏若初的心口,让她呼吸一滞。
登上车辇前,夏若初对着赵姝苍白的脸,扔下一抹挑衅的笑。
不就是演一朵大白莲吗?谁还不会呢。
前方禁军开道,后半程一路无事。
“姑娘,王爷方才护着您呢!那赵姝的神情就像被人捅了千刀万刀,太痛快了!”碧菡开心地拍手。
夏若初露出一丝苦笑,心中不免后怕。
今日她确实冲动了。本想着事后再准备一番说辞,没想到萧承翊忽然从天而降。
幸好她赌赢了。
骄矜之人必然护短。他的人任他怎么处置都行,外人若敢多嘴,那便是找死。
往后她的麻烦会更多,国公府不会善罢甘休,柳氏也会对她更加戒备。
可经此一事,夏若初确信,任何信物都不如肃王本人有威慑力。
只要萧承翊站在她这一边,她就能为自己和母亲讨回公道。
她不想要他的人,但要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