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侧脸温润而坚定,那是一条余晖洒满的鹅卵石小径,当我沿着一颗颗匀润的石头行走时,突然瞥见了一个背影,在想要再次擦肩而过的愿望中,我踢开脚边的叶子,提起裙摆奔向......”裴习由抬起头来,撩了一下头发,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某一处,“程靡,你不觉得太假了吗?这段儿,你助理给你找的吗?这也太虚伪了,连我都骗不了,你还想让别人上当。”
一个冷淡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摘领带,仔细看的话,就能注意到他的左手其实不太顺当,而顺着漏出一截的腕子往里看,能隐约看到一段狰狞的伤疤。
极其突兀。
裴习由叹了口气,似乎已经习惯了对面男人的冷淡态度,“我说了,要帮你演戏就得演的彻彻底底,唱双簧也必须大家互相配合才行啊,我是没事儿干才答应你的,但现在根本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除了彩排时候那一段。”
她换了一个方向,随意靠在椅子上,似乎全程都是为了玩儿一样,“还有啊,我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会儿是不是说的太过了,你哥脸色好像不太好,是我演的太过头了吗?但不应该的,我说的可不是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我那都是真心话。”
裴习由自顾自地分析着,“我实在搞不懂你这个人,明明想要什么直接拿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绕这么多圈子,那个叫游迦的,真的就非他不可吗?”
程靡整个人被黑暗吞噬,静静地坐着,倒不是因为别的理由,而是因为这地方的灯早就坏了,于是两个人黑漆漆对坐,他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的,毕竟习惯了。
但裴习由显然坐不住了。
“该你唱双簧了啊,程靡,好好表现。”她兴奋地说,与此同时立刻拨通了一个电话,“喂?好累啊,你能来接我吗,我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好,程合啊,没有你陪着我,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习惯了......”
程靡听着她那肉麻造作的撒娇口气,盯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似乎是想起过去的什么似的,嘴角嘲讽地牵扯了几下。
“喂!程靡,你那是在笑吗?”裴习由突然兴冲冲地说,像是看见什么罕见的东西一样惊讶万分。
“是啊。”程靡说。
“为什么笑?”那人的嗓子比起上次见面时沙哑了不少,一样好奇惊讶的眼神盯着程靡,嘴巴大张开来,活像大白天见鬼一样。
程靡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虽然正好,但他就是讨厌。
如果平直地伸展双臂,袖子一定会嗖一下溜上来,手腕会立刻暴露在空气中,让他不受控制。
而他讨厌任何不受控制的感觉。
面前那个笑嘻嘻的男孩跟苍蝇一样左右乱晃,让程靡很难受。
“你怕什么!没事儿的,你家人得招呼我爹和其他人,他们似乎是再谈什么工作上的事儿,这几个小时他们绝对顾不上你,我既然能计划着把你带出来,就一定能把你再悄摸塞回去,你千万别害怕啊,还有你千万别哭啊。”
程靡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到面前那个男孩可怜他的表情后,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他拽着自己的袖子,不适应地踩在外面的土地上。
这里他从来没有来过,因此脑子里一半是新鲜,一半是...害怕。
身前的那个男孩比他要高挑,而且很瘦,腕子上的骨节突出,那里什么伤疤都没有,起起落落中,程靡总是不自觉地看那儿。
有些不受控制了,程靡想。
不仅是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好啦,这下能告诉我,你刚才在笑什么吗?”他遮天蔽日般地站在程靡面前,俯视他,就像看一个洋娃娃一样,诙谐的表情。
逆光中,程靡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对方眼下那几颗被泪水冲淡似的小痣闪着光,他突然想回去。
于是,他猛地后退,立刻朝原路返回,但没过几秒,他就被追上了。
那人晃悠到他身边,亲昵地拢着程靡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几下,这才吊儿郎当套近乎似的开口,“别害怕啊,我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但那小子可没有你这么...这么胆小。他就跟泥巴地里滚大的一样,耗子都敢往嘴里塞,以前天天被我爸揍,但就这还不长记性,以前还...还活着的时候,天天出去疯跑,管都管不住......”
说完,那人沉默半响,似乎是在打量程靡的表情般,看接下来应该继续说什么才能勾着者这小少爷主动开口,“我带你出来,你高兴吗?”
程靡没说话,对方只是虚拢着他的肩膀,并没有扣着他不让他走。
“唉,真是个闷葫芦,我跟着我爹来你家,这是咱们第几次见面了?”那人真就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第三次了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那就是好朋友了啊。大人找大人谈生意,小孩儿找小孩儿过家家,这才是正常的吧。”
那人说的义正言辞,口若悬河,程靡不懂对方怎么能这么自来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三次熟人”的名字叫什么。
“每次都看见你一个人躲在三楼的屋子里,跟哥哥说说,是不是家里有人欺负你?”对方摩拳擦掌,真就跃跃欲试起来,“你别不敢说,我一看你这种性格就知道了,沉默内向,再发展下去,谁都能骑到你头上霍霍。”
“我没有哥哥。”程靡烦躁地说。
那人又吃惊地张开了嘴巴,一脸雀跃,立刻抱住了程靡,也不管对方强烈抗拒着,嘴里不像是跟程靡说话,倒像是兴奋地自言自语,“你开口了啊...没有好,没有好,太好了啊......”
随后,他自觉失态似的,不再拖着程靡不回家,反而兴奋地拉着他原路返回。
程靡觉得很奇怪,但当时的他,却无法准确说出这种奇怪到底源自何处,但后来他知道了,那叫得逞。
走到别墅的后门时,那人讪讪地笑了笑,“真的是,明明是我把你带出来的,竟然还得让你带着我回来,下次,下次,我一定提前踩好点儿再进来。”
程靡很想说你别来了,可是还没说出口,他就看到了远处向他扑过来的那几个人影。
程家叔伯辈分的子女们,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人眼神前后扫了几圈,立刻知道了什么似的,他扯过程靡,“就是他们了对吧,你别害怕,我给你弄一次,保准他们再不敢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程靡还想说什么,那人啪一下捡起一个石头来,恐吓地向那些小孩奔去。
有钱人家,讲究的是礼数,即使再乱七八糟,也没有见过那种拿石头狂奔着想要乱砸人的角色,当一个和程靡岁数差不多的小男孩被那人提溜过来的时候,程靡愣住了。
这些同辈是在欺负自己,但是这样做真的对吗?
他抬起头来,无声质问面前那个给了他选择的“三次熟人”。
这时候,他看清了,不仅是那些泪痣,还有那双泛着神采的眼睛,冷淡平直的鼻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嘴巴,以及彻底露出来的手腕,因为狂奔摔倒的缘故,裹满了碎草和泥巴。
“和自己一样了。”程靡不自觉地想。
“怎么样,有哥哥好吧。”那人突兀地说了一句。
随后他没等程靡回答,唱双簧似的,脸色瞬间一变,“你是打头的吧,再欺负别人小心被你们家那个水池里的水鬼拉进去。”
小男孩被吓了一-大跳,在对方手里挣扎着,“骗子!大骗子!我要告诉......”
那人给程靡使了一个眼神儿,程靡坑坑巴巴地说出一句,“我见过那水鬼。”
小男孩左看右看,哇地一声哭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程靡这人悬乎的很,他-妈就是在水里淹死的,当时程靡也被他亲妈拽着就往湖里栽,硬生生被过路的人给拖了上来,听自己爹说,当时二婶都死成青黑色的了,程靡则一脸煞白死死盯着自己死了的亲妈,而二叔,那时候竟然还在和别的女人厮混。
所以,他们这些同龄小孩儿都害怕程靡,认为他自那之后被水鬼附身了,所以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但是小孩子的害怕往往不同,当他们发现程靡可能不是被附身,而是被淹坏脑子后,那种逞英雄的戏码就莫名上身了。
欺负“傻子”,乃他们的天经地义。
“哇!鬼啊!”小男孩撒丫子狂奔,连鞋子都跑飞了,牟足了劲儿狂奔,就要逃脱身后水鬼一号和水鬼二号的魔爪。
“怎么样?”那人扔开手里吓唬人的石头,对程靡挤眉笑道:“这次之后,他们保准儿再不敢找你麻烦。”
程靡微微点了点头,又听见那人说,“你刚才那句台词真不错,从哪儿学来的,没想到你个闷葫芦反应还挺快。”
“行,不说这个也行,那你跟我说说你家里人呗。”那人语气开始不自觉地收紧,程靡立刻发现了,但那时候他只当对方是在没话找话。
“哎?我爹出来了。”他突然向远处看了一眼,脚步快速向前,但走了几步后又忽然变得迟疑起来,表情由晴转阴,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程靡听不清,但他清楚明白对方突然紧绷了起来,似乎是在看见台阶上的男人的脸的时候。
很惨。
似乎被父亲给教训了。
那是在父亲手底下干活的人,程靡知道,但他没有和那些人接触过。
程靡的视线掠过那个不住向父亲点头哈腰的男人,移动到“三次熟人”颤-抖的肩膀上。
“所以,他是那个人的儿子。”
浑身是血,表情阴郁,头发乱糟糟,嚼着几颗稀疏的黄牙,一张枯瘦的大手一把将“三次熟人”从程靡眼前拖走了。
“臭小子,让你好好呆着,打什么鬼主意!”男人完全不顾手里的孩子能不能跟得上,“三次熟人”被拽的止不住摔跤,“死小子,再偷摸跟出来,打断你的腿!”
“三次熟人”一边从地上往起爬,一边零散地跟程靡张着不出声的口型。
“游迦。”他说。
“游迦。”他张牙舞爪地说。
“我叫游迦!”
程靡收回视线,父亲早就不在了,空荡荡的草地上,还能听到里面还有人在挨打。
那些人没办好事情,程靡知道。
就像自己一样,没把妈妈的事儿办好,所以才会挨打。
他摸着自己的手腕,重新将袖子盖了回去。
那是在程靡的记忆中,第一次和游迦见面的全部过程,一丝一毫,一点一滴,绝不曾记错。
他偷偷把自己带出去,踩了异样的草坪,爬了低洼的败墙,还拿石头轰走了欺负他的亲戚小孩,张牙舞爪地给程靡留下一个“三次熟人”的奇怪印象。
那时候,程靡还没有开始恨他,因为一切还没开始。
但是在游迦的记忆中,第一次和程靡见面却是在那间顶楼狭小的出租屋内,热气蒸笼般的夏天,程靡被精神不正常的妈妈捡回来,成了自己的“弟弟”,冷淡偏执的侧脸给游迦留下一个阴暗小孩儿的印象。
那时候,一切已经发生了,甚至已经全部结束了。
但是,游迦却全忘了。
“是水鬼把他的记忆弄走的吗?”程靡在一片黑暗中,盯着对方团起来的睡姿,“所以,那天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清楚记得。”
程靡慢吞吞坐起来,新妈妈给他掖好的被角被他扯了出来,“你怎么敢在做了那些事情之后,变得一片空白呢?”
“你怎么能故意接近我后,又把那些东西全忘了呢?”
“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你这么恶毒,这么恬不知耻。”程靡靠在沙发上,自虐地呢-喃,“我要毁了你,游迦,就像你在那之后毁了我一样。”
*
跟裴习由演完另一场双簧之后,程靡重新返回那间灯坏了的屋子。
他站在唯一一间卧室门口,听到里面有人正在使劲儿折腾着床板,伴随着叮铃哐啷的撞击声,他缓缓推门而入。
一片黑暗中,有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似乎正在尝试如何拽断手上的铐子。
游迦嘁了一声,“这就是你想哥哥的证明?”
铐子随着他的动作猛地撞击起来,游迦不管不顾,手腕已经磨出血了,但他就像毫无知觉一样抵着伤口往出抽。
床上的人在折腾,床下的人在当看客,“你不该再接近我的,游迦。”
游迦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因为他意识到程靡爬上来了。
那么冷的手,就像是一辈子被泡在水里一样。
“恶毒的我”既指游迦,也指程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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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双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