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的是裴娪的晚香堂,院子里的桂花落了一地,有丫鬟正在清扫。
柳夫人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握着裴娪的手在罗汉床上落座,仔细打量着这张她熟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裴娪生得很漂亮,一张宛若鹅蛋的脸上有着一双亮晶晶的杏仁眼,任谁瞧着她都能轻易生出几分好感来,而裴家人皆生着一双丹凤眼。
从前她开玩笑说裴娪漂亮得不像裴家人,没曾想一语成谶,“方才你祖母的话可听明白了?”
裴娪点了点头,替柳夫人擦去眼角的泪珠,“阿娘,你有我呢!”
柳夫人叹了口气,同裴娪说起当年在肃州的事。
她和裴世忠婚后不久便去往肃州上任,孩子也是在肃州怀上的。她怀孕的那阵子,肃州山匪闹得正厉害,裴世忠每日早出晚归,她满心担忧,又帮不上忙,这才去了寺庙求平安。
没曾想那日匪徒竟然闹到寺庙中来,她与仆从走散,还动了胎气,所幸遇到了一位接生婆,孩子才得以平安生下来。
巧合时,当时也有一位怀有身孕的夫人同她困在一道,只不过她生完孩子之后短暂的昏死过去,醒来时已回到家中,孩子躺在她的身侧,是以不曾怀疑孩子有抱错的可能。
事后,她想报答接生婆的救命之恩,却得知接生婆已去外地投亲,至于与她同时生孩子的夫人,她在得知人平平安安后,便也没有多问。
今日江霁舟登门时,她自当是骗子,不想江霁舟将当年的情况尽数说来,还说有接生婆可以作证。
她看着江霁舟模样确确实实与她夫妇二人生得相似,又长着一双丹凤眼,且莫名令她心生亲近之意,她不得不动摇,遂命人将裴世忠从衙门唤了回来,询问当年她昏死过去后发生的事。
经过一番对峙,当年抱错孩子一事已有五成的可能,只需明日与接生婆见上一面。
所以,不是父亲裴世忠在外有私生子,而是裴娪不是裴家姑娘,她本该姓江,生于肃州,长于肃州。
但这般事,放在谁身上能轻易接受。
裴娪当即慌了神,哭诉着问柳夫人是不是不要她了!
柳夫人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裴娪,心一阵抽疼,她将裴娪搂在怀中,安抚道:“说什么傻话,不管怎么样阿娪都是阿娘的掌上明珠,任何人都不能抢走阿娪。”
......
哭了一阵,裴娪渐渐接受了她极有可能不是裴家姑娘的事实,她趴在柳夫人的腿上,闷声问起关于江家以及江霁舟的事。
江霁舟原本随他的养父,也就是裴娪的生父江满住在肃州,是为了参加来年的春闱才来了上京城,没想到在来的路上遇见当年接生的接生婆,这才得知抱错一事。
江霁舟又从接生婆的口中得知裴家才是他的本家,自然江满的亲生女儿也在裴家,这才有今日的认亲一事。
江霁舟之所以独自登门是为了探一探裴家的态度,裴家若是不信,此事就此揭过。
但显然裴家人信了。
裴娪听着,心中不由暗暗比较起她和江霁舟来。
一位能参加春闱的地方学子就代表了他的才华与能力,何况江霁舟才十八岁,未来一片坦途,不像她一无是处,还招人嫌弃。
只怕她的亲生父母也不会喜欢她,毕竟有江霁舟在她前面同她作对比。
裴娪满脸哀愁,任凭柳夫人如何保证,她也无法安心。
许是有了愁苦的事,这一次的月事格外折磨,裴娪一夜几乎没睡,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祖母裘老太太的院子请安。
裘老太太极为注重规矩,这几年上了年纪了倒是不像从前那般折腾,但每日早间的请安少不了。
裴娪随柳夫人到的时候,二房的齐夫人已经领着三姑娘裴雅兰陪着裘老太太在说话,零落的几个字眼落到迟来的母女耳中,柳夫人拍了拍裴娪的手,低声安慰她道:“不必在意,你要知道阿娘最疼你了。”
裴娪点了点头,心里依旧难过得很。
昨夜她在床上转辗难眠只盼着是一场噩梦,梦醒来她还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可这一回没有如她所愿是噩梦,原本不喜欢她的祖母只怕得更不喜欢她了。
入到内室,裴娪向两位长辈请了安,与裴雅兰互相问礼。
“阿娪,你好歹还姓裴,还是我们裴家人,没必要这么快给我们脸色看吧?”齐夫人看着裴娪脸上挂着极为难看的笑脸,忍不住道,“也是,平日里叔母不会说话,指不定什么时候惹了阿娪生气也是有的。”
裴娪乖巧的摇了摇头,“叔母,我没有生气,是昨夜没有睡好。”
“既然没睡好,就让你母亲给祖母带一句话就好,这样闹得好像祖母待你有多苛刻似的。”齐夫人可没打算就此放下,她不喜柳夫人这位大嫂,对裴娪也喜欢不起来,但裴娪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女儿,长房又无男丁,裴家的家产未来自然会落到她二房手中,没想到昨日闹出一场大戏来,闹得长房后继有人了,齐夫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产飞走,气得她一夜未睡,一大早上就领着女儿裴雅兰到老太太这处来,就为着讨点嘴上的好处,不然她非得难受死不可。
裴娪脑袋闷闷的,根本没听出齐夫人话里有话,她道:“多谢叔母体谅,只是来给祖母请个安而已,等会儿回去我还能接着睡。”
“养尊处优十八年,养了个心宽的好性子。”裘老太太同样不喜裴娪,她的不喜起初是源于对长媳的不喜,长媳出身低微,仅给长子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还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姑娘。
如今知晓裴娪是被抱错的孩子,自己孙子流落在外多年,裘老太太对长媳柳夫人埋怨的心又多了一分,至于裴娪,既不是裴家人,她在乎那么多干嘛?
只是裴娪的婚事......,裘老太太不得不说上一句,“今日待事情了了,就让人给言安伯府递个话,省得留话柄给人家。假若言安伯府愿意继续与裴家结亲,裴家也是有待嫁的姑娘的。”
这件事柳夫人也想到了,昨日江霁舟登门认亲的事是瞒不住的,不用几日上京城中需要知道的,不需要知晓的都会知道,裴娪与言安伯府的婚事,她当然要给个说法出来,但裘老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并非这般简单,这其中有没有二房的意思,她不想猜,“给言安伯府一个解释是必要的,可阿娪依旧是我柳如眉的姑娘,想必夫君也同我一般想法。”
“嫂嫂,郎君都认回来了,总该江姑娘还回去。”齐夫人急了,家产没了,为女儿争个好夫婿也是好的,没想到长房还要跟她过不去。
柳夫人看向齐夫人,道:“弟妹,今日要是有人告诉你三姑娘是人家的,你舍得送出去吗?”
“当然舍不得,但这事又没发生在我身上,嫂嫂也得替我裴家着想,既然不是裴家的血肉,岂能占着裴家的光。”齐夫人说得理直气壮。
平日里二房有裘老太太使劲护着,动不动就是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在长房头上,是以在一些口舌之争上,柳夫人懒得理会,可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可以忍让。
裴娪就是她的底线之一,她道:“我家阿娪沾光沾的也是她爹爹,我夫君的光。”
齐夫人见说不过了,立马掉转话,扑向了裘老太太,“母亲我分明是为裴家好,嫂嫂却字字句句在说我二房不是,明日我就叫二爷把官辞了,省得沾了长房的光,惹了嫂嫂不高兴。”
柳夫人直接翻了一个白眼,拉着裴娪向裘老太太行完礼,退了出去。
裴娪鲜少看到柳夫人这般动怒,三步一回头的往老太太的屋里看,直到看不见了,她才对柳夫人道:“阿娘,你确定这样没事吗?”
柳夫人摇了摇头,道:“这些都不该是你操心的事,你也不必理会他们,你要记住这是你爹爹养着的裴家。至于言安伯府的婚事,只要你愿意这婚事就退不了。”
裴娪倒是不太在意她和言安伯府的婚事,眼下她更愁苦自己的身世。
*
过了晌午不久,裴世忠回了府,身后领着昨日登门的江霁舟,以及江霁舟的养父,裴娪的生父江满,还有当年负责接生两个孩子的接生婆钱婆子一道进了门。
依旧是正厅,汇聚了裴家人,裴娪随柳夫人而坐,在江霁舟和江满入府时,裴娪便悄悄地打量起两人来。
视线先是落到了昨日已经见过的江霁舟身上,依旧是窄袖圆领青衣,干净利落,身形挺拔如松,不似上京郎君的文弱,他脚下迈着四方步阔步入了院子。
离得近了,容貌自然看得更清楚,裴娪在江霁舟的五官上看到了裴家爹娘的影子,他集合裴家爹娘所有的优点,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但多了一份不同于裴家人的冷清,总之瞧上去是个聪明的郎君。
裴娪想着,兀自点了点头,倒是未曾料想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被江霁舟抓了一个正着,她红着脸装模作样的转移了目光,看向了那位极有可能与她有着真正血亲的中年男人,江满。
江满身形健硕,肤色黝黑,硬朗的五官上没有半点神情,裴娪在与他四目相对时,被他眼神中的凌厉吓到,她忙垂下头,拽住了身旁柳夫人的衣袖。
柳夫人拍了拍裴娪的手,以示安抚,她也没想到裴娪生得这般明艳,她的生父却令人不敢直视,她牵着裴娪站起身来,道:“阿娪,唤人。”
可裴娪在行了礼后,支支吾吾半晌都开不了口,倒是江满先一步同裴娪打了招呼,“阿娪好。”
江满看着眼前被养得软糯糯的姑娘,心都要化开了,当他得知自己与已逝夫人生的极有可能是一位姑娘时,他彻夜未眠。
在这世道上的姑娘家总要比儿郎过得辛苦些,万一这裴家重男轻女,他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夫人,昨天江霁舟回去告诉他裴娪被裴家养得极好,他的心才安了些,今日见到人,他激动不已,奈何他这性子在,好半晌脸上也不知撤出了个什么表情来,还把人给吓到了。
裴娪看着江满的大黑脸,胡乱的点了点头,到底没能喊出来。
这时一句“阿娪妹妹”,转移了裴娪的视线,语调清冷的江霁舟令裴娪很是不自在,她也只是垂眸点了点头。
然后重新落座,一番简单的寒暄后说起了今日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