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于归隐忍压抑的哭声再次传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想象她此刻的坚定。
“林宴,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为你作证,你在清溪镇,一直是个好官!”
她的声音带着天真的执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却纯粹。
躲在暗处的容璟几乎要嗤笑出声。
作证?以什么身份?一个民女,指控朝堂大员?何其可笑,何其不自量力!
然而,林宴却没有丝毫的嘲笑与敷衍。
他耐心温和的向她解释着其中致命的利害:“于归,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欢喜了。而且在清溪镇的时候,你一直以为我是钦差的护卫,根本就不是钦差,怎么能判断我是不是个好官?”
姜于归闻言,眼神满是失落,随即也陷入了沉默。而林晏继续道:“即便你出面作证,陛下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好官,反而会认为我口风不严,连钦差的身份与行事细节都能让一位民间女子知晓,甚至还能为其作证。这样的不谨慎,在此刻,便是大罪。”
姜于归眼中的光芒,随着他的话语,彻底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
一时之间,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感受到姜于归的失落,林宴心中涌起无限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于归,你能来,对我而言,意味着在这四面楚歌之地,让我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这已经胜过千言万语,胜过任何证据。我真的很开心了。”
那不是客套,而是在无边绝望中,抓住唯一光亮后,最真实的剖白。
听到这些话,容璟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混乱。
而姜于归,原本她也只是想见林宴一面,告诉他,无论境遇如何,还有人陪着他。
可现在,亲耳听到林宴将这心意如此珍重地说出口,她变得贪心了。
她想帮他查清案子,想让他离开这鬼地方,可她无能为力。
林晏那句我很开心了,像温暖的泉水,冲击着她的心房,也冲刷出她心底深藏的愧疚。
“林宴,你不要这么说,我......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姜于归哽咽着,声音里带着自责。
林晏微微放缓了声音,带着鼓励:“怎么说?”
“先前我看出你的字迹有异,我以为......以为你最终还是厌弃了我,碍于门第,不想继续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当时的伤心与此刻的难堪。
“所以我想着把你留给我的玉佩当了,从此一别两宽,忘记你......”
这个秘密,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底,在得知林宴入狱后,这份曾想放弃的念头,更让她觉得自己卑劣,像是一种背叛。
阴影里,容璟的眉眼几不可查地蹙起。
当真如林宴所料,她竟真的能看出字迹不同?而后,还心生过卖掉玉佩,一走了之的念头?
更让他意外的是,姜于归此刻竟如此坦然地说了出来?
她不怕林宴愤怒,失望,觉得她薄情吗?
林晏也确实愣住了,他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但他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怒气,甚至连一丝失望都没有。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能包容一切的温和,轻声问:“那玉佩......最后当了吗?”
姜于归用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那个不堪的念头:“没有!我觉得那老板看玉佩的眼神不正,恨不得直接抢了去,我就不敢卖了!想着就算要分开,还是把东西原样还给你才好,这才来找你。结果,却听说慕容府出了事......”
后面的事,不言而喻。
林晏静静地听着,直到姜于归说完,语气里依旧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原来是这样啊。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找我,现在的结果就是,你得知我身陷囹圄,也没有避之不及。
于我而言,这便足够了,我只有满心欢喜。
而且,你会误会,也很正常。若换了我,只怕也会如此。不要因为当时一时的想法和决定而感到愧疚,毕竟......最先隐瞒,欺骗的人,是我,不是吗?”
听着林晏全然的理解,甚至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姜于归吸了吸鼻子,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竟顺着他的话,故意板起脸道:“对啊!你也骗了我!”
见姜于归如此,林晏生怕她真的生气,连忙抓紧了她的手,急切地解释道:“于归,你听我说,那玉佩再珍贵,也不过是死物。即便你因为误会我而生气,有了一时冲动的念头,可你最终还是保持了理性与清醒,没有真的舍弃,反而千山万水地来找我求证,这比什么都重要。还记得我在清溪镇时说过的话吗?你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姑娘,一直都是。”
林晏的目光,如同深邃宁静的夜空,可以包容下所有的星光与晦暗。
而林晏这样的反应,再次彻底超出了容璟所能理解的范畴。
贴身信物险些被变卖,换来的不是愤怒斥责,不是心寒失望,反而是......更加汹涌的欢喜与毫无保留的赞赏?
为什么?
容璟像一具没有温度的雕塑,僵立在阴影里,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一直缠绕在他心间的问题再次涌现。
他们之间不过相识短短数月,怎么可能滋生得出如此......如此违背常理,跨越生死的信任与包容?
那冰冷的栅栏,仿佛隔开的不是牢笼与自由,而是他所在的冰冷算计的真实人间,与林宴和姜于归之间那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刺痛感,如同附骨之疽,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在听完姜于归和林晏情真意切的倾诉之后,心底产生了一瞬的动摇,但是很快一抹清晰的念头,带着冰冷的自嘲就浮现在他脑海。
果然,即便他学得再像,也还是学不会林晏的脊髓。
怎么能原谅背叛之人呢?
姜于归明明怀疑林晏,还想变卖他的物品,林晏却丝毫不责怪?
若是有人敢这样揣测他,试图便卖他送的东西,即便他表面还能维持温文尔雅的假象,但却会做出让对方后悔莫及的行为。
可是林晏不这样!他好像永远也无法拥有林晏身上的一种东西。
真诚的温度!
他一直模仿林晏,模仿他的温文尔雅,重情重义,模仿他待人接物令人如沐春风的姿态,模仿林晏的正直,并且大受赞誉。
毕竟连他的血脉至亲都说,他的本性令人恐惧,让人避之不及。
于是为了减少麻烦,他将这些本性藏起来,容璟开始像做学问一样,刻苦钻研起来,并且完美复刻这种——正常人的面具。
这样的表现确实不错,让他很好的融入环境,获得利益!
他以为自己学的惟妙惟肖,甚至青出于蓝。
但是面对这些赞扬,他却在心底里发出冷笑。
他笑他们推崇的美德,只不过是他随意穿戴和脱下的面具罢了,笑他们根本看不穿他!
他享受着这一切,并感到愉悦!
毕竟,他常常能用这幅面具,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包括慕容林晏!
可是此刻,容璟才觉得他学到的都是皮毛,都只是林晏为人处世的形!而非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鄙夷,不解,以及他自己不愿意探究的匮乏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像是站在一座华美却空寂的宫殿,隔着窗,看见了一座虽然简陋,但是却充满了烟火气和真情的小木屋。
他看不起那木屋简陋不堪,却又无法解释,为什么那小屋的灯光,会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孤独!
或许他永远也学不会,成不了慕容林晏那样的人!
回去国公府的路上马车内一片死寂。
容璟依旧闭目靠在车壁上,脑中却不自主地回放着牢狱中的一幕幕。
姜于归强忍的泪水,林宴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那句不能让他为难......
这些画面和声音,像不受控制的幽灵,在容璟坚不可摧的内心堡垒外盘旋,带来一种细微却持续的骚动,令他烦躁。
而姜于归则沉浸在悲伤与重逢的复杂情绪里,默默垂泪,二人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稳稳停在国公府,容璟站在那象征着无上权势与秩序的门第前,抬步踏入熟悉的,弥漫着昂贵冷香,在每一寸砖瓦都刻着规矩和算计的领地时,先前在牢狱里,那股因为外界异常而滋生的动摇,瞬间像是被无形的壁垒给挡住和镇压了。
容璟回到了他的熟悉的栖息地,他灵魂的牢笼。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将外界一切隔绝。
屋内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从牢狱带回的寒意,却驱不散容璟心头的冷意。
他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他精心规划,每一处都彰显着绝对掌控的庭院景致。
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迅速抚平了方才在马车里的那丝莫名的躁郁。
先前那些因姜于归和林宴而生的恍惚与异样,在此刻看来,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软弱。
他怎么会允许自己陷入那种无用的困惑之中?
是了,容璟从小便深知这世界的运行法则。
在书院时,他看着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同窗,私下里为了名额与前途行着最龌龊的勾当,用光明正大的言辞包裹最卑劣的嘴脸。
正义?道德?不过是块遮羞布。
他早已完全接受并超越了父母的教导,将摒弃无用情感奉为圭臬。
他做事只讲利益与结果,算无遗策,冷静高效。
这种毫无温度的完美,在外人看来是冷血,他却毫不在意。
直到他遇见慕容琛——那个仿佛没有阴暗面的人。
他的正直是由内而外的,温和而强大,像一面过于干净的镜子,照得容璟无所适从。
后来他发现,相较于冷血,温润君子的人设更高效,更具欺骗性。
于是,他开始像最勤奋的学生一样拆解,模仿林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