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巴胺假设 第14章 第 14 章

平行街拥有明亮的拟满月辐照路灯群。

借着路灯散逸的光线，舒雨扶着台阶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前。一边走，一边用终端反复呼叫舒越。

眼睛很痛。

像对空气过敏一般，先是阵阵灼烧感，而后是爆炸似的胀痛。

走了不到半条街，视物开始模糊。眼眶干涩，所以不是因为流泪。

舒雨渐渐分不清这是真实发生的症状还是心理作用。

维多利亚说他存在……的表征。

舒雨绞尽脑汁地搜索那个词，然后被路障绊倒。

创伤后应激障碍。

冰凉的沥青路面让舒雨狠狠一颤。应激障碍。他想起来，学名是这个。

他看着病症的描述自查，向维多利亚解释没有这么夸张。他只是偶尔因为工作忙碌没有照顾好自己，以及或许是化学污染暴露的后遗症，眼睛才时不时出现不明原因的疼痛。而且，他对于那场事故的记忆支离破碎，没有目睹到触目惊心的场面，更别提创伤。

舒越才可能是有创伤应激障碍的那个人。维多利亚提醒了他，他需要给舒越联系专业的心理服务医师。

他软硬兼施地说服舒越参加了几次咨询治疗。

有效果吗？他也不太记得了。委派的医生告诉他，某些重大事件的发生会改变人的性格，是不可逆的。

既然舒越不愿意再“浪费时间聊无关紧要的东西”，那就不用去了。他当时想着，舒越只是变得脾气大了点而已，这也没什么不好。是他小题大做。

眼花得厉害，远近物体模糊成一团马赛克。舒雨忍无可忍地，用最粗暴的手法摘掉晶膜镜，扔掉。

他要去哪里？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而舒越早就消失在视野中。

舒雨意识到他正在做毫无意义的事。

舒越说他习惯了被观看，所以在家里也常常紧绷着，乖顺的，唯唯诺诺的，像是给谁表演。而他内心里渴望这样屈辱的表演。全盘接受他者的命令、控制乃至欺侮，以遗忘他的罪责。

舒越说，他虚伪又懦弱，任集团对他予取予求。

现在他失去了唯一的观众，更没必要再自我折磨。舒越甚至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可耻地自行制造与享受着疼痛，就对他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舒越真的是个天才。

哈哈，哈哈哈哈。

舒雨不禁笑出声。路过的一两行人侧目，嘀咕着往远处走了些。

他凭着所剩无几的视力摸回了家门口，疲倦地坐在候梯厅前的阶梯上。

舒越一个通讯请求也没接。也没有将他直接屏蔽。

舒雨咬紧了唇。

他的牙齿做过打磨类手术。四颗犬齿原本有尖锐的牙冠，在他分配到娱乐业后按预培训的要求全部削平。门牙和臼齿都要换成标准大小。他拥有一组整齐划一，能拍摄牙膏广告的齿列，保证露齿时的镜头才会完美。虽然结果是很难咀嚼纤维过粗的食物，比如仿真度太高的合成牛肉。

好在口腔内壁、嘴唇内侧都足够柔软，用力……用比较大的力，就能咬破。

一点腥甜的血气在舌尖弥漫，让舒雨增添了微不足道的安定感。

为什么他永远在搞砸？

舒雨想不通。

是他没有表达清楚吗？只是一份有固定期限的婚姻契约，相当于中短期的工作合同。他以为至少能够和舒越谈一谈。

唯一的解释是，舒越对他仍然存有期待，而他又一次辜负了他。他以为，他全身心地服务集团、又跟了罗贝托这么多年，舒越早就放弃他了。

但是舒越的指控也不是全然有理，他没有遗忘重要的日期。

他只是……他只是睡眠不足影响了记忆力。他已经想起来了，全部的细节历历在目，像一窝鼠妇从墙壁缝隙冒出来。他怎么会忘？在十三年前的这天。

舒雨长到十岁，已经可以顺利翻出共育园布满电击网的围墙。但是他还没有资格配备智能终端，靠自己记不住太复杂的路线，所以不敢走得太远，只能探索几公里外的区域。

在他到达范围的极限，盘古共育园附近三公里，他发现有一片神秘的矮房。房子都装着砂面的封闭窗户，时常会发出不同寻常的光雾和声音。建筑像棋盘一般排列，却没有拦截网保护，园子里的磁石路周围长着紫色的青苔。

舒雨后来才知道那是集团资助的节肢动物培育基地。

舒越比他小两岁，正处于情绪波动异常的幼稚期，昨天和他大吵一架今天又和他形影不离。

共育园的手册中写着：「爱弟兄，要彼此亲热；恭敬人，要彼此推让」

于是舒雨耐心地和舒越解释他溜出园区是违规的，不想让他跟着被罚才不带他。如果舒越有兴趣，他可以想办法带他去。

他带着舒越逃掉手工课，往神秘基地深处走。他们看见几排木箱。

有密集的嗡嗡声。

舒雨让舒越停下别动，他蹑手蹑脚向前，看见小拇指大的，停驻在木箱上的生物。它们的翅膀扇动时交换着金色和蓝色，葫芦形的身体有的是黄黑条纹，有的是白绿条纹。

“好漂亮！”舒雨小声喊，“舒越，你快来看。”

舒越随后靠近。这些生物似乎听懂了舒雨源源不断的夸赞，它们在木箱上移动，组成一个桃……心型。

舒雨瞪大了眼睛。

“简直是奇迹。”他喃喃。

“谁在那里？！”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突然从矮房里冒出来呵斥他们，伴随着电子音：“经扫描为非法闯入。”

那些漂亮的会飞的小东西——舒雨也是后来才知道，叫蜜蜂——一下子受了惊，四处乱撞，有几只扑向他和舒越。

他急忙拉着舒越狂奔。

他拖着的另一人越发沉重。舒雨察觉不对劲，他停下来，惊恐地发现舒越的脖颈上有一个红得泛黑的、指甲大的肿包。舒越看着他，艰难地呼吸几下，猝然昏倒。

舒雨慌了一瞬，而后迅速背起舒越，冲向共育园的急诊室，向值班医生描述情况。

管理他们的园丁说，舒越差点被他害死。

舒雨用共育园教给他的礼节道歉和道谢，向园丁承诺会做半年期的宿舍清洁。

他松松握着舒越的手，奇怪昏迷的人右手怎么一直跳动，正要按呼叫铃，发觉原来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

“对不起。”他说，“我选好生日了，就是今天。”

共育园中的σ类公民拥有一个初始编号，由他们开始接受共育园抚养的日期，和通过骨龄检测确定的出生年组成。编号相近的孩子会被分配在同一个生活区与教学区。他们上到初级学校中期，从拓展材料里了解到旧纪星座的概念，学区里的孩子们兴致勃勃地选定生日，每天都对照着星座指南热烈讨论。

“你确定是今天吗？”闭着眼睛的人忽然说。

舒雨吓了一跳，点点头，“嗯，我确定。”

他记住和补偿他的错误。

舒越没有表示反对：“我会记住的。”

舒越成长的速度比他快得多。舒越在舒雨的年纪时，早就不对星座这种“骗小孩的神秘学”感兴趣。

舒雨对此不无惆怅，他太不聪明又贪心莽撞，所以一次又一次犯错，终于犯下难以弥补的错误。

盘古集团控制下的北大陆区灰城发生暴动时，他和舒越正在共育园离冲突地最远的活动区。

是他非要回到宿舍拿笔记本，才经过了投放的污染源。

一个胶囊形状的光滑金属制品滚在他脚下。

舒雨意识到不对，用最快的速度躲开。

左眼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再有意识时，他已经趴在了舒越的背上。

舒越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把……把我放下来吧。”

没有回复。

舒雨以为是他声音太小，歇了一刻，聚起力气说，“把我放下来。”

“不行。”

接下来的记忆一直断断续续。舒雨不断劝舒越放下他，这样他们可以加快速度。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救援队。分别急救、再见到舒越后，舒越已经失去了右腿。舒雨才明白为什么他执意不肯放下自己。舒越背着他经过了最严重的污染区之一，舒雨从移动新闻台中看到，那里的路面在高浓度有毒化学物泄露中融化成沼泽的形态。

舒越的身体素质超出预期地好，所以只被截掉了腐烂程度最高的右小腿。

“没关系。”舒越当时安慰他，“医生说了，经过现有技术治疗后，基本不会影响生活。”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舒雨想。你才刚刚通过天才测试。

他以为他们是困难时会互相背起来的亲人，但舒越和他、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却被他连累陷进了烂泥里。

“巡视注意。巡视注意。”

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鸣笛声。

舒雨猛地惊醒。他竟然坐在水泥台阶上睡着了。

他赶紧拿出随身终端，上面弹出了几个告警窗，让居民不要外出。

而舒越还没有任何消息。

舒雨摸了摸口袋，拿出静谧卷。

按包装说明打开，深深吸了一口。

他第一次尝试直接拨通费尔南多的通讯联号。

五秒后接通，对面不是人工智能助理。

“我是费尔南多。”低沉顿挫的男声从扬声器传来。

“我考虑好了，我同意。”静谧卷效果极好，让舒雨的声带振动稳定，“请您再帮个忙，帮我找到舒越，然后我们可以谈合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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