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过得很开心。
下午,他们去了野生动物园。
闻翎在那里有一头认养的黑色美洲豹,每隔一段时间,晏清回就会和他一起去看望它。
这头豹子将将成年时就失去了母亲,身上还带着伤疤,却完全不显得惊惶,见到闻翎时,它也只是从栖身的树影下起身,瞳孔映着阳光拉成竖线,静静地凝望过来,还感兴趣地抽了抽鼻子。
整个动物园几乎没有不讨厌闻翎的动物。
闻翎是‘人蛊’,百毒融入血液,阴煞侵蚀骨肉,他的存在几乎就等价于死亡和危险。
越敏锐的动物越本能地抗拒。只要远远地闻到他,要么警戒地试图驱逐他,要么就立刻头也不回地恐惧逃开。
当时晏清回带闻翎去,本是想让他像普通孩子一样放松玩耍,却见此情形,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懊恼。
晏清回自责,但那时候的他其实也只是个毛渣渣的刺头,能力虽强,哄小孩的技能确实没点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所幸他们遇到了这头漂亮的黑豹。
闻翎的失落其实藏得很深,但晏清回确实察觉到了他眼里细微的黯淡,而这点难过,在豹子安静地注视之下,轻易就消散了。
晏清回感谢它,也不由自主地从它身上,看见当年的闻翎——
他刚找到闻翎时,看见的就是个又矮又瘦的小孩,独自站在树影里,勉强裹着一身破烂的衣服。
身上还有伤口在淅淅沥沥地淌血,小孩却像浑然不觉,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过分清透的大眼睛,警惕中带着怔愣地望向他。
晏清回本来只是随手接了个寻人的任务。在见到闻翎这第一眼,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一瞬间软成一片。
他就像看到了一头幼豹,嶙峋的皮囊下支着一把不屈的骨,望过来的眼神里像有野火在烧。
而如今,这头豹子已是大片领地中神出鬼没的霸主,连监控也难以捕捉它的踪迹。
但每次闻翎一来,它总会从某片阴影里出现,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一段距离,像早就形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而闻翎牵着晏清回的袖子,站在车里,也就隔着这段距离静静回望它。
同一阵微风吹过黑豹的皮毛,也拂过他们的发梢。
晚餐是三个菜加一锅汤,还有晏清回亲手烤的蛋糕。
晏清回当年为了养孩子,甚至特地去考了厨师证,而在那之后,在家里给闻翎吃的东西他都是亲自动手。
但这次要炖的东西耗时颇久,他就留了几个灵活的纸人看着火,自己频繁隔空留意着,最后恰到好处,什么岔子都没出。
闻翎盯着小砂锅里泛着紫色的汤,认出来那是刚有一面之缘的赤精草,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都给我吗?”
即使对炼药一道皮毛都算不上,他也隐约明白这东西的珍贵。毕竟现在这个时代,能称得上灵草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晏清回眼睛一眨,“这里只有一半的量。”
闻翎刚悄悄松了口气,就听他带了点笑意又说:“剩下的要等下次再给你。”
闻翎:“……”
他感觉晏清回好像是在开玩笑,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晏清回轻笑出声,揉了揉闻翎支棱起来的头发,“赤精草是不太好找,但我想要,也并不算难。你喜欢、或者对你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相信哥哥吗?那就别多想,吃饭吧。”
他把汤盛到白瓷碗里,推到闻翎面前,清晰又郑重地说:“小翎,生日快乐。新的一岁也要健康开心。”
*
温馨的白日沉淀向下,夜色渐深,闻翎又开始做梦。
他陷在一片模糊的浓雾之中,五感混沌,只觉得这里比纯粹的黑暗更压抑。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晏清回——晏清回和另一个人并肩走在一起。
他们站在阳光下,笑容也阳光般明亮,正有说有笑着从他身边经过,步履轻快,视线始终落在彼此身上,就好像闻翎根本不存在于这里。
声音哽在喉咙,他犹豫挣扎着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要追上去,这时,晏清回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却只剩下陌生的疏离。这一眼让他脚下突然塌陷,变成了沼泽,将他一点点吞没。
闻翎眼睁睁看着那两道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雾里,只剩孤零零的他自己,沉入不见底的泥泞深渊。
在就要彻底窒息时,场景转换,他突然出现在了家里的客厅。
闻翎大口喘着气,险些摔倒时,一只手把他轻轻抱起。
是晏清回。
闻翎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一圈周围。傍晚的阳光把整个房间染成橘金,柜子上摆着晏清回和他的亲密合影,茶几上有两个杯柄靠在一起的马克杯。
熟悉又陌生。
晏清回坐在沙发上,眼神与方才截然不同,只映着被搂在怀里的闻翎,温柔里又多了宠溺,像融化的太妃糖。
“……小翎。”
晏清回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微摩挲,像在触碰美丽易碎的珠宝,嗓音低而微哑,轻声唤他。
……他在寻求许可。而闻翎怎么可能拒绝晏清回?
他丝毫都无法抗拒,将自己虔诚献祭般,顺着他的动作仰起了脸。
于是晏清回就低下头。
触感覆上嘴唇,温热,柔软,轻柔地试探,带着让人战栗的甜蜜。
完全不同于闻翎曾经梦到最出格的、落在额头的轻吻。这个吻充满溢于言表的渴望和占有,是真正的恋人的吻。
闻翎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晏清回清冽熟悉的气息,将他完全包围。
晏清回修长有力的手托着他的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腺体,吻逐渐加深,从触碰变成缠绵。
闻翎浑身发软,什么反应都给不出来,只能紧紧抓着晏清回胸前的衣服,被动承受着。
……他感受到晏清回的一切。
他几乎要溺死在这个……这个梦里。
闻翎猛地睁开眼睛。
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停在灯架上的蝴蝶身上流转着荧荧微光。
闻翎心脏狂跳,恍惚而颤抖地摸了摸自己的唇,然后整个人都受不住般蜷缩起来,脸埋在了枕头里。
半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冰窟里冻僵,一半在火焰里灼烧,而灵魂飞上半空,迷茫又冷漠地俯视着一切。
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让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胸口又酸又涨,惶惑和渴求此消彼长,痛苦和欢愉两相叠加,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是怎么了?
不想一直陷在这样危险的状态里,闻翎本能地挣扎着,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先清醒过来。
蝴蝶似乎被他惊动,从灯架上飞起,绕着房间盘旋了半圈,最后停在他的头发上。
蝶翅上的星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遥远的灯塔,也像诡谲的磷火。
闻翎偏过头望着它,伸出手把它接到了指尖。
在光尘之下,那双原本透明的翅膀,此时已经完全充满了颜色,像混着霜雪的蓝紫。
——它成熟了。什么时候?
闻翎坐起身来,调动心神去感知它的能量,然后怔愣地呆住了。
片刻后,他僵硬地掀动唇角,低低惨笑出声。
这只蝴蝶被他的“愿望”炼制而成,已经成为了他的蛊。
这是一枚梦蛊。
……可以将被下蛊的对象拖入由蛊师主导的梦境,在梦境中中蛊者处于近似被催眠的状态,有问必答,服从蛊师的一切命令,并且在苏醒后不会有记忆。
缺点是一次只能绑定一个对象、在梦境中受伤也会导致精神损伤,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副作用。
闻翎:“……”
这是一枚‘量身定做’的蛊。
将他的**他的胆怯、他最不堪的卑劣,全都剖开来摊在面上给他自己看,简直像一把剖心的尖刀。
但与此同时。
欲念如同早已悄然扎根的野草,一瞬在他心底疯长。
像是生机盎然,也像是坠入地狱。
闻翎遵从晏清回的教导,十年间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像模像样的人皮,几乎已经是个人了。
他是哥哥的“乖孩子”。
然而此时,这层皮被一把撑破,露出底下无处躲藏的闻翎,其实还是当年那头嶙峋的狰狞野兽。
兽嘶吼着,要吞食,要掠夺,要把尖牙利爪伸向最亲近的、也是最渴望的……哥哥。
要与他彻底融为一体永不分离,才能平息这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干渴。
……
他在晏清回面前,什么都掩饰不好。
所以在晏清回彻底意识到——他当成弟弟当成亲人精心养育了十年的闻翎,到底是个什么本性难移的怪物,然后失望地厌恶他抛弃他——之前。
他还能……做点什么。
他还可以隐秘地、不惊扰任何人地、偷窃一点僭越的温暖。
闻翎缓慢地抬起头。心念混沌,他恍惚着似哭似笑,但双眼里已经渐次漫上瑰丽的紫,开始与梦蛊同调。
他本来就不是乖孩子。他是尸山血海中百炼而出,至阴至邪的“人蛊”。
如果这是亵渎,他是妄图渎神的卑劣怪物。
如果这是罪,他早已罪孽深重。
晏清回,优秀老师,给闻翎认真讲解了生理健康,但没怎么讲过喜欢和爱情,因为他自己也不懂。
闻翎,以哥哥为全部问题的标杆,哥哥没讲过也不敢问,自发地把自己对哥哥亲情的变质理解为一种肮脏的玷污。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晏清回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理解的缺失(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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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