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是铁锈和陈旧灰尘的味道,角落的除湿机持续运转,吐出带有脱水剂气味的干燥空气。
头顶的日光灯管投下白光,照着几排空荡荡的金属货架。
地上铺着一层无人踩踏的薄灰,货架上的麻袋破了口,倾倒出的面粉早已结块、发黄,上面又覆了新的一层灰。
沿着货架往里,墙角阴影里躺着一个人。
他身上的制服是联邦特勤标准的深黑色,抗皱羊毛混纺的料子依然挺括。肩章上的银丝徽记反射着微光,裤管的褶线笔直,收束在擦得一尘不染的军官皮鞋鞋口。
但这身挺括的制服上,左手袖口却蹭了一大块结块的面粉。而就在那块污渍的下方,手腕上赫然铐着一枚制式手铐。
那枚手铐的链子另一头,拴在一根锈迹斑斑的货架底层钢管上,上面的红锈看起来一碰就会掉渣。
屋子里唯一的声响,是除湿机单调的嗡鸣。不知过了多久,这份嗡鸣被门外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盖过。
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道窄缝,一道暖黄色的光随之切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明亮的轨迹。
门口出现的两个人影,截断了那道光轨。
˙
门缝里钻进的冷风让舒儒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那件薄外套。
一旁的任武,正焦躁地抖着腿,硬质裤管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这条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烦人。
舒儒的视线探入门缝,锁定了角落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
“……就关在这里?”他耳语道。
“不然呢?”任武的抖腿一停,“给他开间总统套房?配二十四小时客房服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儒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他是联邦首席特工,万一……”
“没有万一。”
任武粗暴地打断他,话音刚落,便已抬腿踹向铁门。
铁门撞在水泥墙上,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大步跨进去,最终停在离地上那人几步远的地方,那背影就像是在用蛮力驱赶自己的不安。
“联邦那群饭桶才找不到这里。”任武头也不回地问,“他的终端呢?”
舒儒跟着走进去,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地上那片洒出来的面粉。
“……还在解。”
“啧。”任武烦躁地伸手,五指插进自己那头惹眼的红发里,用力抓了一把,“你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防护墙等级太高了,”舒儒的脸色发白,“光是第一道动态密文,就耗了我一个多小时。”
“当时就该把他扔出去的……”
“扔出去?”任武盯着地上那身制服,语气不善,“一个活着的‘首席特工’,能给兄弟们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就是单纯用来解恨也是好的。”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补上一句:“要不是老大有令,我早就把他做成水泥墩子了。”
他说完这句威胁,胸口便控制不住地起伏起来。
˙
阴影中,那位俘虏的眼睫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几秒后,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淡金色的瞳孔重新聚焦,映着头顶的灯光。他的视线平稳地移动,掠过空荡的货架、地上的积灰、角落里结块的面粉。
最终,定格在自己被铐住的左腕上。
叮当。
他提起那截连着手腕的金属铐炼,轻轻撞了一下地面。
那声音让任武的手瞬间探向后腰,舒儒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而下一秒,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已经撑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红,靠着单臂的力量,将整个上半身平稳地撑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垂落下来。发丝下,那张脸没什么血色,鼻梁和下颌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
除湿机的嗡鸣声正好在此时停了。
“……”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舒儒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开口:“你醒了?要……喝水吗?”
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蠢。
地上的俘虏没有理他,迳自抬起被铐住的手,用拇指抵住锁孔,轻轻试了试间隙。
“操。”任武往前踏了一大步,扬起一地灰尘,“你是不是因为睡蒙了所以才没搞清楚状况?”
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
“你被抓了,知道吗?”
任武连珠炮似地吼道:“是谁派你来的?追查了多久?什么目的?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
“你们,”那位俘虏截断了他的怒吼,“打算怎么办?”
任武一愣。
“什么怎么办?” 他怒道,“他妈的——”
话没吼完,手臂就被人从侧后方拽住了。
“你干什么?!”任武回头低声喝道。
“这话该我问你!”舒儒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拖,“出来说!”
两人拉扯着退到门外,军靴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身后的铁门被带回来一半,“哐”地一声,留下一道窄窄的光缝。
门缝里,传来舒儒压急切的声音:“他说得对!”
“不是,他说什么了就对?!”
舒儒白了他一眼,“你不会真想把他变成水泥墩子吧?”
任武一脸不置可否。
“然后呢?等联邦的人发现特工失踪,循着他的踪迹找到我们,再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让我们所有人替他陪葬?”
“你自己说,这行得通吗?”
被问住的任武有些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反问:“那不然呢?你说怎么办?!”
“放他走吗?让他带着这里的坐标回去,把我们一网打尽?”
舒儒被他吼得没了主意,后退着靠在墙上。
小声咕哝:“我早说了,当时就不该把他带回来……”
“现在说这些马后炮又有什么用!”
˙
地上的联邦特工,对门外的争吵置若罔闻。他挪动身体,将后背靠上冰冷的金属货架,制服布料与生锈的金属摩擦,发出一阵细微的动静。
他调整了一下头靠着货架的角度,不紧不慢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铁门“吱呀”一声地被拉开。
任武和舒儒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不发一语。
一进门,他们就看见地上那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正靠着货架闭目养神。
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在外面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这二位才是俘虏。
舒儒的表情尤其难看,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面前的这位祖宗。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溜。
他的视线在库房里焦躁地来回扫动,连带着手也下意识地一下下推着那副没滑下来的眼镜。
忽然,那乱扫的目光定住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我那台电脑……估计已经快烧起来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脱身理由。
他说完,也顾不上任武什么反应,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门被他带着,“砰”地一声关上。
尘埃落定。库房里重归死寂,只剩下站着的任武,和地上那个闭目养神的俘虏。
任武盯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气得牙痒痒。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火压了下去,这才转向地上的人。他双手环胸,语气重新变得公事公办:
“我劝你少在那儿危言耸听。等我们首领回来,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库房里安静了几秒。
地上的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
走廊上的舒儒一边擦着汗,一边加快脚下的速度。好在自己灵机一动,想了个这么妙的理由,才能从那个空间脱身。
“反正人是任武要抓的,压力也理应让他承担……”
他正低着头盘算着,刚要拐进通往大厅的走廊——
“舒儒。”
一个冷不防的声音在他正前方响起。
舒儒浑身一僵,猛地抬头,这才看清了对方的脸。“首、首领?”
对方似乎没在意他的慌乱,问道:“听说你们抓了个有意思的东西?”
来人显然没在等他回答。他绕过了还僵在原地的舒儒,径直走向他刚刚逃出来的那间库房。
“是!”舒儒连忙跟上几步,补充道:“任武让我把他铐在食品库。人还在里面。”
他说完,脚步就黏在了原地。
走出几步的男人头也没回:
“你不来吗?”
˙
库房内的任武也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他那环抱的双臂下意识一紧,随着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他最终还是僵硬地垂下了手。
“咔哒。”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
任武立刻垂下头:“首领。”
来人的目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越过了任武的头顶,径直落在了库房角落那道身影上。
一股冷杉混合着烟草的气味跟着他一同侵入。
他迈步走入,在屋子中央站定。他身后,舒儒缩着脖子跟了进来。
一直闭着眼的沈律,在来人站定的那一刻,抬起了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
“挑了个好地方,够清静。”顾逍开口道。
他说着,便迈步上前,在沈律面前蹲下。视线从那片蹭脏的袖口,滑到手腕上的铁铐,最后定格在俘虏脸上。
“首席特工,沈律。”
顾逍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捻起那截金属链条。指尖微微上提,将链条绷直。金属碰撞手铐,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
“他们,”他开口,声音很低,“没对你怎么样吧?”
站在一旁的任武,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