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暗夜明灯
高三,如同一场早已注定、不容退缩的战役,在秋意刚刚染黄第一片梧桐叶时,便已森然拉开了沉重的大幕。教室后方那块原本用于张贴通知、偶尔会有同学偷偷画上卡通图案的黑板,被一张巨大的、红底白字的倒计时牌无情覆盖:“距离高考还有287天”。每一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值日生便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擦去旧的、已然变小的数字,换上一个崭新的、却更令人心惊的数字。这不仅仅是一种时间的提示,更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一颗年轻而紧绷的心脏之上,时刻切割着敏感的神经,提醒着终点线的迫近与现实的残酷。
任千慧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尖锐警报。最初只是偶尔的、极其细微的嗡鸣,像夏夜遥远地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蚊蚋振翅声,在她过度专注后放松下来的瞬间,悄然掠过耳际。她并未在意,只以为是疲劳所致的幻觉。但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持续而清晰,尤其在长时间埋头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和冗长的阅读理解之后,仿佛有两只不知疲倦的夏蝉,在她耳朵最深处安营扎寨,开始了无休无止、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这声音干扰着她的思考,甚至在安静的考场上也如影随形。她终于无法忍受,偷偷去了校医室。戴着老花镜的校医简单检查后,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语气里混合着职业性的责备和一丝真实的惋惜:“神经性耳鸣。同学,你这是典型的用脑过度,精神长期高度紧张,身体在提出抗议了。必须好好休息,放松心情,保证睡眠,不然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甚至可能影响听力。”休息?这个词对此刻的任千慧来说,奢侈得像天方夜谭。她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学校那个小小的、货品稀疏的小卖部,用省下的几毛钱,买了一对最便宜的、白色泡沫材质的圆柱形耳塞。当课间休息的喧闹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时,当同学们的嬉笑声、讨论声、追逐打闹声充斥整个空间时,她便轻轻地将那对软绵绵的耳塞塞进耳道。瞬间,外界的喧嚣被模糊、推远,变成了一种混沌的、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背景噪音。她将自己成功地隔绝在一个相对安静、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的小世界里,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低下头,与摊开在桌面上、那些仿佛永远也征服不完的习题集进行着无声而艰苦的搏斗。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毫无预兆地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她的名字,那个曾经稳定出现在年级前三十、甚至更靠前位置的名字,第一次,跌出了象征着安全与优秀的年级前五十红榜,排在了一个尴尬、醒目而令人无比焦虑的位置。晚自习结束的刺耳铃声早已响过,同学们如同退潮般陆续离开,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只剩下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和她独自一人坐在位子上的、凝固的身影。班主任李老师像往常一样前来巡查,她没有打开教室前方的大灯,只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昏黄而微弱的光线,悄无声息地走到任千慧身边,目光落在她摊在桌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叉和问号的理综试卷上。李老师的手指,关节分明,轻轻地、带着某种沉重的意味,敲了敲试卷边缘。
“任千慧,”李老师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往日的严厉与急促,反而浸透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担忧,“你在透支自己。我能看到,你的身体和你的精神,都在亮红灯。”
任千慧死死地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课桌的阴影里,手指在课桌下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盯着试卷顶端那个刺眼得让她几乎想要将其抠掉的分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以往那些近乎自虐的努力,似乎也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硬的墙壁,到了难以为继的瓶颈。
李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没有再停留在那惨不忍睹的试卷上,而是忽然伸出手,带着一种与她平日严厉形象截然不同的轻柔,轻轻握住了任千慧一直放在桌面上、忘了收回的左手。那只手,冰冷,手指关节因为长期劳作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粗大变形,皮肤粗糙得像磨砂纸,手背上布满了去冬今春反复发作、留下的紫红色冻疮疤痕和色素沉淀,虎口和食指内侧是因长年累月、几乎不停歇地握笔而磨出的、硬邦邦的、黄白色的老茧。这是一双完全不符合她十七岁年龄的、写满了艰辛与挣扎的手,是一双属于过早承担生活重压的劳动者的手。
“看看你的手。”李老师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皮肤、凹凸的疤痕和坚硬的茧子上极其轻柔地拂过,动作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近乎心痛的情绪,“学习,从来不是,也不应该是一场盲目的、耗尽一切的百米冲刺。它更像一场考验耐力、策略和意志的漫长马拉松。你现在这样,是在用百米冲刺的极限速度去跑一场需要分配体力、讲究节奏的马拉松。跑到一半,甚至还没到一半,你就已经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储备都耗尽了,油尽灯枯,还拿什么去跑完剩下的路程,去冲击最后的终点?”老师的话语,像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锤子,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带来震动灵魂的回响。
那天晚上,任千慧第一次在熄灯号响过、宿舍陷入一片黑暗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拧亮那只小小的、电池快要耗尽的手电筒,没有迫不及待地钻进那床厚实的棉被,在那一方狭小而私密的光亮里,继续啃噬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解不尽的题目。她只是平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投射下的、不断移动变幻的模糊光影。室友们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在耳边规律地起伏,营造出一种安宁的假象,她却异常清醒,大脑像一片暴露在月光下的、空旷而冰冷的荒原。恍惚间,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还在任庄村那片土地上时,也是一个相似的、寂静的夜晚,她看着邻居家那位心急的伯伯,因为盼着麦子快长,不顾时节和剂量,给田里的麦苗追施了过量的化肥,结果原本绿油油的麦苗,没过几天,便大片大片地发黄、萎蔫,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父亲指着那片令人痛心的景象,用他那带着泥土气息的、朴素到近乎粗糙的乡音对她说:“慧妞,你瞅瞅,这麦子啊,它有自己的命数,有自己的时辰。得一点点吸收日头的光,雨露的润,得耐着性子,一点点往深了、实了扎根,才能长得稳当,扛得住风雨。人要是心太急,乱了章法,乱施肥,乱浇水,那就是老话说的‘拔苗助长’,看着好像是窜高了一截,欢实了几天,可根坏了,底子虚了,一阵小风过来,就得趴下。读书求学,大概……也是这个理儿。”父亲那被田埂上的风吹日晒雕刻得粗糙、却蕴含着古老智慧的话语,穿越了漫长岁月的烟尘与距离,在此刻,异常清晰而有力地,回响在她的耳边,敲击着她的心扉。急不得,真的急不得。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罖尘·世界·漩涡与迷失】
罖尘陷入了一种奇怪而令人恐惧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循环。平时的随堂测验、章节小练习,他依然能展现出碾压级的实力,思路清晰得像经过精密计算的图纸,下笔迅捷如风,答案准确无误,常常是老师拿来当范本讲解的对象。然而,越是到了关键的大型考试——关乎排名的月考、决定自主招生推荐资格的模拟考——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诅咒攫住,表现判若两人。第二次模拟考试,考他最擅长的数学时,卷面上的题目在他看来甚至算不上有难度,但他握着笔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些原本熟悉亲切的数字、符号、几何图形,开始在他眼前扭曲、变形、旋转舞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抽搐,冰冷的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强忍着喉咙口不断上涌的酸涩和眩晕感,试图集中涣散的精神,将注意力拉回到题目上,但那股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和内心的恐慌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防线。最终,在距离交卷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猛地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在一片惊愕、疑惑与同情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寂静得落针可闻的考场,在空旷走廊尽头那个冰冷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垃圾桶旁,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仿佛要呕出来,被迫中断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考试。
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排名惨不忍睹。班主任忧心忡忡地找他谈了几次话,最后,委婉而坚定地建议他去和学校的心理老师聊一聊。起初,罖尘是本能地抗拒的,在他的认知里,寻求心理帮助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软弱、精神的不稳定,是一种耻辱的标记。但连续几次关键考试的严重失常,那种无法掌控自己、仿佛在迷雾中迷失方向的巨大恐慌感,最终压倒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在一个午后,他怀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沉重心情,敲开了那间位于行政楼最僻静角落、门牌上写着“心灵港湾”的咨询室的门。
心理老师是位气质温婉、戴着无框眼镜、眼神包容而睿智的中年女性。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切地问他“为什么考不好”、“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为他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平和的、仿佛能安抚一切焦躁的语气,轻轻地问:“罖尘,考试的时候,当那种不好的感觉袭来时,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想什么?”
罖尘死死地低着头,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已经开胶的旧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有宇宙的答案。咨询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那只造型简洁的挂钟,秒针规律走动的“滴答”声,像一下下敲在心脏上的小锤子。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就在心理老师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内心的挣扎而布满血丝,声音干涩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怕……我怕我考不上。怕对不起我妈……她为了凑我的学费,偷偷卖掉了她出嫁时外婆给的那个金戒指,那是她留下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了……怕对不起我爸,他在工地上,腰肌劳损那么严重,为了多挣几十块钱,咬着牙去扛最重的水泥包……我怕我要是考不好,他们所有的苦,就都白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气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哽咽。
“所以,”心理老师的声音依旧平和,没有评判,没有惊讶,却像一把精准而温柔的手术刀,缓缓地、一层层地剖开了他紧紧包裹、试图深藏的内心,“你在潜意识里,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用无休止的熬夜透支精力,用近乎苛刻的饮食虐待身体,用连轴转的打工消耗体力,试图用这种□□和精神上的‘苦行’,来匹配你内心觉得自己‘不配’轻易拥有的好结果?或者说,你在提前为那个你内心深处恐惧会发生的‘失败’,预先进行赎罪?”
罖尘浑身剧烈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心理老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看穿所有伪装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却发现自己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所有的言语都冻结在了那巨大的、被看穿的震撼之中。一直以来的伪装、故作坚强、所有的咬牙硬撑,在这一刻,在那双充满理解与悲悯的眼睛注视下,彻底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那个脆弱、疲惫、充满了负罪感与巨大压力的真实内核。他沉默了,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封闭和抗拒,而是某种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外壳开始出现裂纹,内心深处的坚冰,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开始了缓慢而真切的融化。那天,他在那间布置得温馨、安静、充满安全感的咨询室里,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离开时,外面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但他却感觉胸口那块压得他日夜难以呼吸、仿佛要将他压垮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微小的缝隙,透入了一缕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清新空气。
【同步镜头:调整与微光】
·任千慧的妥协:与自我和解
她开始尝试做出艰难的改变,这需要巨大的决心和毅力,如同与过去那个只知道拼命压榨自己、视休息为罪恶的自己进行一场告别。她重新制定了一张作息时间表,依旧严谨到近乎苛刻,但这次的核心目标,赫然写着“休息”二字:
晚上22:30,晚自习结束铃声一响,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恋恋不舍,与最后一道题纠缠,而是立刻、果断地开始收拾书包,强迫自己准时离开那片弥漫着竞争硝烟的教室,走回宿舍。
23:00,无论当天制定的学习计划是否全部完成,无论内心因为未完成的题目而如何焦虑不安,她必须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排除一切杂念,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起初的几个夜晚异常艰难,大脑异常活跃,各种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盘旋飞舞。她尝试数羊,尝试深呼吸,慢慢引导自己混乱的思绪归于平静,身体才逐渐适应这种强制性的休息节奏。
凌晨4:30,一个轻微的振动闹钟(她特意换掉了会发出声音的闹钟,以免影响室友)准时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悄然起床,利用黎明前最安静、大脑经过休息后最为清醒高效的一个多小时,进行需要高度专注的背诵或难题攻坚。
虽然总的睡眠时间只是象征性地增加了不到一个小时,但规律的作息和相对有保障的休息,像给一台长期超负荷运转、发出刺耳噪音的机器进行了必要的保养、润滑和检修。白天的课堂上,她发现自己因极度困倦而忍不住打瞌睡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注意力更容易集中,思维反应也似乎变得清晰、灵活了许多。当第三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公布时,她的名字稳稳地重新回到了年级前三十的红榜上,虽然位置不算靠前,但足以让她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和排名,她轻轻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胸腔里积郁许久的浊气仿佛也随之排出。第一次,她如此真切而深刻地体会到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古老谚语背后蕴含的朴素而强大的真理。
·罖尘的疏导:学会与压力共舞
心理老师教给他一些简单易行、却非常有效的放松与情绪管理技巧:在感到焦虑情绪开始升腾、呼吸变得急促时,有意识地进行深长的腹式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气息的吸入与呼出上;在每晚睡前,抽出十分钟时间,进行简单的冥想练习,尝试清空大脑中纷繁的杂念,只关注当下的身体感受;通过规律、适度的运动,来释放体内积压的紧张压力与负面情绪。
他选择了跑步,这项他曾经纯粹为了那点微薄的补贴和一顿免费早餐而从事的运动,如今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和目的。每天傍晚,当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校园的建筑物镀上一层金边时,他准时出现在空旷的跑道上。不再是以前那种拼尽全身力气、带着某种宣泄和自毁意味的疯狂狂奔,而是有节奏地、控制着呼吸和步伐,感受着脚掌落地、抬起的每一个瞬间,感受着腿部肌肉有规律的拉伸和心脏平稳有力的搏动。汗水顺着额角、鬓角不断滑落,带走的不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有那些日积月累、无形却沉重的精神压力。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声,整个世界在奔跑中变得简单、纯粹,只剩下身体与意志的对话。
“你要学会的,从来不是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压力,”心理老师的话语在他奔跑时,如同背景音般在脑海中回响,“压力是客观存在的,尤其是在你这样的人生阶段。关键是学会如何与压力共处,识别它,理解它,然后尝试去驾驭它,利用它带来的紧迫感促进学习,而不是被它奴役,最终被它彻底压垮。”
【同步镜头:不期而至的温暖】
·任千慧的生日:来自“对手”的尊重
十一月三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寒冷的星期四。任千慧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生日,这个日子在繁重如山的学业和刻不容缓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她自己,也几乎在连轴转的奔波与题海中,快要彻底遗忘。下午课间,她正全神贯注地埋头整理着如同天书般的化学有机推断笔记,同桌陈宇,那个平日里几乎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奥赛题、仿佛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男生,忽然用他那支价格不菲的自动铅笔的金属笔尾,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她疑惑地抬起头,陈宇推了推他那标志性的、厚重的黑框眼镜,表情依旧如同凝固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递过来一个用普通蓝色星空包装纸包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给你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没有任何起伏,“生日快乐。”
任千慧彻底愣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她迟疑地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感觉沉甸甸的盒子,在陈宇那平静无波、却不容拒绝的目光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破坏包装纸地将其拆开。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质感细腻、触手生凉的长方形硬纸盒,打开盒盖,一支通体漆黑、笔身线条流畅、笔夹闪着冷冽银色金属光泽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造型极简,却透着一股低调而优雅的质感。
“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收……”任千慧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声音因为惊讶而有些结巴。这支笔,一看就价值不菲,远不是她能用得起,或者说敢用的。
“拿着吧,”陈宇打断她,目光转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一支笔而已,工具,适合写字的人用才算物尽其用。”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却足够让她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而且……说实话,你那种……那种近乎偏执的勤奋,还有无论多难都咬牙硬扛的劲儿,其实……无形中激励了班上很多人。包括我。”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快,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但任千慧捕捉到了。
任千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轻轻地撞了一下,一股复杂的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你……你怎么会知道今天……”她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学籍卡上,偶然看到的。”陈宇言简意赅地回答,随即立刻重新埋首于他面前那本厚得能砸晕人的大学物理教材中,仿佛刚才那番举动和话语,只是他解题间隙一个顺手为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不值得再提。
任千慧握着那支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又似乎带着温度的钢笔,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冷硬与笔身的温润流畅,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缓缓升起、扩散,渐渐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与长久以来的孤独感。这份来自她一直视为最强“对手”的、不带任何施舍与怜悯意味的、纯粹的尊重与认可,比任何安慰和鼓励都更具有力量,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她有些疲惫的灵魂。
·罖尘的圣诞节:陌生人的祝福
平安夜,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节日氛围里,街道两旁的商铺橱窗装饰得流光溢彩,挂满小彩灯和铃铛的圣诞树随处可见,空气中飘荡着欢快的圣诞歌曲和“Merry Christmas”的祝福声。罖尘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疏离。他照例在图书馆打工,进行着节前最后的书籍整理与归档工作。在整理一个专门存放旧书和接受捐赠书籍的、平时鲜有人问津的书架时,他随手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旧书中,抽出一本看起来很久没人动过、书页已经泛黄发脆的《时间简史》。刚翻开硬壳封面,一张对折的、散发着淡雅栀子花香气的米白色贺卡,就毫无征兆地从书页中滑落出来,飘然坠地。
他弯腰捡起来,带着一丝好奇打开。贺卡的内页,用清秀工整的黑色墨水手写着一行字:“给一直默默努力、不曾放弃的你——一位匿名的读者。”落款处没有留下任何名字,只有一个用银色笔画上去的、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星星图案。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贺卡里面,还静静地夹着一张面值一百元的、附近大型书店的代金券。
拿着这张突如其来、仿佛从天而降的贺卡,罖尘怔怔地站在布满灰尘、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书架之间,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圣诞歌声隐隐约约、缥缈地传来,图书馆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不知道这张贺卡是谁放的,是某位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细心老师?还是某个曾经在图书馆观察过他苦读的、心怀善意的陌生同学?这一切都成了谜。但此刻,谜底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个寒冷的、与他所处的现实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的节日里,在这个他几乎快要忘记如何感受温暖的时刻,他收到了一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目的与企图的善意和祝福。这祝福,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然微小,却足以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将贺卡小心地抚平折痕,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郑重地、轻轻地夹在了自己最常用、写满了笔记与梦想的那本物理竞赛笔记本的扉页里。这是进入高中三年来,他收到的第一份,与生存无关、纯粹关乎心灵与精神的礼物。
【时空跳跃:冬日里的破晓之光】
最寒冷的十二月如期而至,北风呼啸,大地冰封,万物仿佛都进入了蛰伏与等待的状态。然而,在两个平行而艰辛的时空里,那些不曾停歇的努力、那些适时做出的艰难调整、那些黑暗中执拗前行的脚步,似乎终于感动了冷酷的命运女神,同时为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足以照亮前行道路的转折与曙光。
任千慧的语文老师,一位一直欣赏她文字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力量的女士,将她一篇平时练笔的随笔《我的麦田》精心修改后,推荐去参加了省教育厅举办的高中生作文大赛。那篇文章里,她没有刻意堆砌华丽的辞藻,没有空喊响亮的口号,只是用最真挚、最朴素的笔触,描绘了故乡那片在四季轮回中沉默奉献的麦田,描绘了父亲在田埂上佝偻如弓的背影和母亲在灶台前被火光映红的、刻满皱纹的脸庞,更描绘了一个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农村女孩,如何从这片贫瘠却又丰饶的土地里汲取坚韧的力量,如何怀抱着一个用知识建筑未来、让更多类似土地焕发新生的梦想。这篇扎根于泥土、充满了生命原力的文章,深深打动了所有评委,最终从数千份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一举夺得了一等奖。在省城那个灯光璀璨、座无虚席的颁奖典礼上,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校服、站在聚光灯下的任千慧,握着沉重的话筒,面对着台下无数目光,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怯懦:“我来自农村,我的根,深深扎在那片生我养我的麦田里。但我的梦想,从来不止于农村。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我所学的知识,用我未来可能掌握的能力,去建设,去创造,让更多的‘麦田’,无论是土地上的,还是人生中的,都能焕发出新的、更加蓬勃的生机!”她的发言,没有豪言壮语,却赢得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罖尘那篇基于自己长期对流体力学现象进行观察和思考、融入了一些独特见解而写就的物理论文,经过指导老师的反复打磨、润色和力荐,成功发表在了一份在青少年科技领域颇具影响力和权威性的省级核心期刊上。这篇论文的发表,不仅仅是对他科研潜力和独立思考能力的有力证明,更像一块分量极重的敲门砖,为他意外地敲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机会之门——一所他向往已久的顶尖大学的物理学院,在偶然看到这篇论文后,主动联系了他的学校,明确表示愿意为他提供宝贵的自主招生面试资格,这意味着他通往梦想学府的道路上,出现了一条可能的捷径。
在各自学校举办的、充满了送别旧岁与迎接新年意味的元旦迎新晚会上:
一向默默无闻、在班级里几乎只留下一个埋头苦读背影的任千慧,第一次在班级同学们真诚的鼓励和推举下,怀着忐忑的心情,走上了那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舞台。她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只是选择朗诵了一首自己根据心境改编的短诗,关于如何在黑暗中仰望星光,如何在荆棘中坚持耕耘。没有专业的朗诵技巧,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只有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真挚情感。台下,起初是有些讶异的寂静,随即,当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短暂的停顿后,爆发出了持久而真诚的、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是对她努力的最大肯定,也是对她这个“人”的重新认识。
而罖尘,则在全班同学几乎不约而同、一致通过的推举下,意外地、也是众望所归地被评为班级“年度最努力学生”。当班长将那张由宣传委员亲手绘制、周围签满了全班同学名字的、虽然简陋却情意重千钧的奖状,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时,在同学们围绕着他、发自内心的笑脸和真诚的欢呼声中,这个总是习惯性紧绷着脸、将头埋得很低、用沉默包裹自己的少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有些措手不及地、腼腆地,却又是无比真实、无比灿烂地,露出了一个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阴霾、顽强洒落大地的冬日暖阳,虽然短暂,却足以融化累积的冰霜,清晰地照亮前方充满希望的道路。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