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字路口
夏收时节,豫东平原仿佛被一支饱蘸阳光的巨大画笔,彻底涂抹成了纯粹而炫目的金色。麦浪在灼热南风的持续吹拂下,连绵起伏,翻滚出层层叠叠的波纹,发出沙沙的、如同亿万生灵细语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麦秆被烈日烘烤后特有的、带着焦糊味的香气,混合着泥土被晒透后散发的土腥气。这本应是一年中最富饶、最饱满、最让人心怀喜悦的季节。
然而,这片象征着丰收与希望的、无边无际的金色,却丝毫未能驱散任千慧家屋顶上空笼罩的那片沉重愁云。镇中学那份崭新却单薄的录取通知书,那张印着清晰黑色宋体字和醒目红色印章的纸,此刻却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千钧重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全家每一个人的心头。通知书末尾那一栏清晰标注的学费、杂费、住宿费数字,像一串冷酷的密码,破译出的则是这个贫困家庭难以承受的现实。父亲在院子里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对着稀疏的星空,沉默地抽了一整晚辛辣呛人的旱烟。铜烟锅在浓稠的夜色里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如同他此刻被现实煎熬得晦暗不明、翻腾不息的心绪。烟灰磕了一地,像他纷乱落寞的心事。
天光微熹,东方刚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千慧在自己小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上,清晰地听见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压抑到极点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低语,声音透过薄薄的、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一字不落地钻进她的耳朵,也砸在她的心上。
“箱底……压箱底的那点,还有多少?”母亲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像寒风中一枚即将熄灭的烛火,飘摇欲坠。
父亲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让千慧几乎要窒息。然后,是重重的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无力与沙哑:“满打满算,抖落干净,最多……最多三千。这……这还不够一学期的学费、住宿,加上娃的饭钱。”又是一阵令人心脏揪紧的、死寂般的沉默,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要不……我拉下这张老脸,明天……明天再去他大伯那儿,看看能不能……再借点……”那个“借”字,说得异常艰难,带着明显的屈辱和不确定。
千慧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直直地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她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父亲在说出“借”字时,脸上那混合着深刻屈辱、无奈和一丝决绝的复杂神情。她没有再犹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替她呻吟的房门,走到堂屋那盏光线昏黄、只能照亮一小片范围的灯泡下,站在一夜之间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苍老了许多的父母面前。她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旧汗衫里显得空空荡荡,却努力站得笔直,像风雨中一株不肯弯折的芦苇,眼神清亮而坚定,直视着父母憔悴的脸。
“爸,妈,”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黎明前令人心慌的沉寂,“这个学,我要上。”
父亲猛地别过脸去,浑浊的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女儿那双过于清澈、充满了渴望与执着的眼睛对视,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搓着打了补丁的衣角,仿佛那上面有答案。母亲的眼泪瞬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像决堤的河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她过早粗糙松弛的脸颊:“慧妞,妈知道你想上学,知道你成绩好……可是这钱……这钱它……”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语。
“我暑假去县城打工。”千慧几乎是立刻打断了母亲的话,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仿佛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已经反复盘算、演练了千百遍,早已生根发芽。“我早就打听好了,县里开发区那个包装厂,招临时工,按件计费,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包吃包住。我手快,眼神好,不怕吃苦,也不怕熬夜,”她甚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作成熟的算计和乐观,“两个月……两个月下来,我算过了,起码能挣一千块钱!够我几个月的生活费了!”她刻意强调了那个数字,试图用它来填补父母脸上的愁苦。
母亲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担心,也许是心疼,但更多的泪水汹涌而上,哽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一直像尊石雕般沉默的父亲突然“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那只三条腿的板凳,板凳倒地发出突兀的响声。他脸上是一种混合了痛苦、屈辱和破釜沉舟般的复杂表情,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院角,扶起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呻吟的破旧二八大杠自行车,脚步有些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就往外推。
“他爹!你……你这是要干啥去?天还没亮透呢!”母亲带着哭腔惊呼,慌忙追出两步。
“我去找你大伯!”父亲沉闷的声音从渐亮的晨雾里传来,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有办法!”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朦胧混沌的晨光与雾气里,那曾经因为常年负重和劳作而微微佝偻、此刻却拼命挺直的脊梁,像一张被生活这根无情巨弦拉满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的弓,充满了悲壮感。
【罖尘·世界·断弦】
几乎在同一时间维度,另一个时空里的罖尘,也正经历着人生中最严峻的一场煎熬。他以全镇第一、总分远超第二名三十多分的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视为跳出农门唯一跳板的县一中。那张象征着荣誉与未来的大红色录取通知书,此刻却不像捷报,反而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藏在他床垫下最深的、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日夜不停地灼烧着他的良心,烫得他坐卧难安,夜不能寐。
就在他收到通知书、喜悦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的第三天,母亲在针织厂那间空气污浊、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晕倒了。被好心的工友七手八脚送回来时,她直接挺地躺在板车上,脸色惨白如未经漂染的土布,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生命力正从她这具早已被透支的身体里快速流失。闻讯赶来的村医提着旧药箱,仔细检查后,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对守在床边、脸色比母亲好不到哪里去的罖尘说:“长期营养不良,气血两亏,加上过度劳累,心神耗损,底子已经掏空了。必须好好静养,绝对……不能再累了,否则……”后面的话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静养?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罖尘年轻而敏感的心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个仅能遮风挡雨的屋顶,全靠母亲那双日夜不停、像上了发条一样缝制廉价毛衣的手,在勉强支撑着,维系着最底线的生存。他看着母亲即使在昏睡中依旧无法舒展的、紧蹙的眉头,看着她眼角那比同龄人深刻得多的、如同刀刻般的皱纹,一个痛苦却无比清晰、近乎残酷的决定,在他心里迅速成型,并且变得坚不可摧。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决绝,找到镇子边缘一个正在施工的、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他对着那个叼着廉价香烟、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腆着肚子的工头,面不改色地谎称自己已经年满十六岁。工头用挑剔而世故的目光,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瘦小单薄、肩膀窄窄、还没完全发育开的身板,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喷出一股烟圈:“搬砖?扛水泥?就你这小身板,怕是连一袋水泥都拎不起来,一天都撑不下来,别给我添乱!”工头挥了挥粗糙的大手,指向工地角落一堆小山似的沙子和一台锈迹斑斑的筛网,“去那边,筛沙子吧!那是娘们儿干的活,轻省点。一天二十,管你中午一顿糙米饭,干不干?”
工地的第一天,沉重的铁锹就给了他一个无比清晰而残酷的下马威。娇嫩的手掌皮肤与粗糙磨手的木头锹柄反复而剧烈地摩擦,不到半天工夫,就毫无意外地磨起了好几个黄豆大小、晶莹透亮的水泡,像恶毒的诅咒,盘踞在他的掌心。每铲起一锹沉重的、混合着小石子的湿沙,奋力扬向筛网时,水泡与木柄挤压摩擦,都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尖锐疼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冷气。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更沉默地挥动铁锹。第三天,那些饱受折磨的水泡终于不堪重负,接连破裂,淡黄色的组织液和隐隐的血水混着粗糙的沙粒,黏在廉价的、满是破洞的白色线手套上。晚上收工时,脱下手套的过程几乎是一场酷刑,黏连的皮肤被生生撕开,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火辣辣地疼。他依旧咬着牙,把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第七天,极致的疼痛似乎已经开始麻木,手掌被磨破的地方,开始结出一层薄薄的、带着血丝的、硬硬的茧子。他开始慢慢习惯这种用汗水、血水甚至尊严换取微薄报酬的、机械而沉重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劳作。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在他沾满灰土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晚上,他借着厨房那盏只有五瓦、光线昏黄得如同萤火的节能灯泡发出的微光,给虚弱卧床的母亲熬煮着村医开的、价格不菲的中药。当手上那些新生的、粗糙硌人的茧子触碰到温热的粗瓷碗沿时,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母亲,突然挣扎着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你的手……这手是怎么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与剧烈的颤音,像绷紧的琴弦。
昏黄的灯光下,儿子手腕往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暗红色血痕、磨破后尚未完全愈合的皮肉、以及掌心那层明显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初生而坚硬的茧子,在母亲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罖尘知道,瞒不住了。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刻意练习过的平静语气,低声说道:“妈,县一中……那个学,我不去了。”
“你说什么?!”母亲猛地从床上撑坐起来,眼睛瞪得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通知书……我撕了。”他继续说着冰冷的谎言,视线死死盯着地面上一道裂缝,不敢与母亲那灼热、惊痛的目光对视,“我在工地筛沙子,一天能挣二十五,一个月下来就是……就是七百多,够我们……够您买药,也够我们生活了……”
“啪!”
一记清脆而短暂的耳光,打断了他后面更加残忍的话语。
其实并不很疼,更多的是震惊。但这轻轻一下,却让母子二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彻底僵在了原地。
母亲那只打过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开始剧烈地抖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迅速划过苍老的脸颊,砸在身下那床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床单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我起早贪黑……我没日没夜地供你读书……我省下每一口吃的,穿的……我……”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就是为了让你……让你今天,继续像我一样,卖这把死力气,在这工地上筛一辈子沙子吗?!啊?!你说话啊!!”最后一句,几乎是耗尽了她全身力气的嘶喊,在破败的屋子里回荡,震得罖尘耳膜嗡嗡作响。
【同步镜头:夏日的重量与微光】
(以下内容可以穿插在主线叙述中,作为独立小节,用不同的字体或格式区分)
·任千慧的打工日记
(写在从厂里垃圾堆捡来的、半本空白的旧账本上,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7月15日,晴,热得喘不过气。今天生产线速度调得特别快,像鞭子在后面抽。我埋头包装了2000个小熊玩具的耳朵,到最后胳膊酸痛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端饭碗都在抖。算下来挣了二十五块。右手中指被坚硬的塑料包装边缘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血滴在了玩具上,被监工骂了。好心的组长阿姨看到了,偷偷塞给我一张她备用的创可贴。
7月28日,闷热,像在蒸笼里。同宿舍的莉莉姐悄悄教我,趁监工背对着我们或者去厕所的时候,可以偷偷直起腰休息几十秒,反正按件计数,稍微慢点也没人知道。我看着她,摇了摇头,没学。我想起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人穷不能志短,力气用了还会长。我要对得起到手的每一分钱,那是我的学费,是我的路。
8月10日,难得的有点风。收到爸爸托同村来县城的人捎来的信,他说他跑了好几家亲戚,赔尽了笑脸,终于又凑够了一部分学费。看着信纸上爸爸那歪歪扭扭、却写得极其认真的字迹,我躲在宿舍潮湿的被子里,咬着嘴唇哭了很久。今天下午请假去了邮局,把这两个月省吃俭用、一块一块攒下的一千三百二十块钱,全部寄了回去。希望爸爸能看到,他的女儿也能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