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尘光微启
第一章平行晨熹
深秋的清晨,是被一阵尖锐而执拗的诺基亚经典铃声,和村中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共同撕破的。那铃声像一根细长的钢针,不仅刺穿了粘稠的、尚未褪尽的夜色,也精准地刺入了九岁的任千慧混沌的梦境边缘。天光吝啬,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就搭在任庄村那些高矮不一的红砖瓦房和零星小楼的平顶之上,连早起觅食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片沉郁。
千慧在自己那张用旧门板和长条凳拼就的小床上睁开眼。意识,总是先于身体苏醒。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苇席冰凉的触感,以及边缘破损处,母亲用旧袜子剪成的布条细细缠裹后形成的、略显粗糙的凸起。那些布条颜色杂乱,灰的、蓝的、带了红道的,却缠绕得极其紧密而耐心,像某种无声的誓言,防止那些尖锐的篾片,在她夜间翻身时,扎伤她细嫩的皮肤。这缠绕里,有母亲沉默的爱,也有生活窘迫的印记。她刚想舒展一下蜷缩了半夜、有些发麻的四肢,身下的旧门板便不负众望地发出一阵绵长而痛苦的“吱呀——”,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的刺耳。
她立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侧着耳朵,像只警惕的小兽,努力捕捉隔壁的动静——奶奶那拉风箱般、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剧烈咳嗽声,并没有如期传来。或许,昨夜咳得太凶,此刻终于睡沉了吧。她这才轻轻地、缓缓地,将那口憋在胸口的气舒了出来,白蒙蒙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痕迹,旋即消散无踪。奶奶每一声咳嗽,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上,让她害怕,又让她无端地烦躁。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她摸索着坐起身,借着从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曦光,伸手从床尾抓起那件标志性的衣物——一件洗得无数次、有些发白、领口磨损、甚至能看到里面絮状纤维的粉色运动外套。这是姐姐穿小了的,到了她手里,已是“传承”的第二站。穿在她瘦小的身架上,空落落的,袖子长得遮住了半个手掌,需要费力地向上挽好几道,才能露出她纤细的、腕骨清晰的手腕。床脚下,那双蓝色的运动鞋安静地待着,鞋头已经开裂,像一只张开了嘴的鳄鱼。父亲用烧红的火钳小心翼翼地烫合过裂缝,塑料融化再凝固,留下一个焦黑的、硬邦邦的瘤节。每次走路,那个瘤节都会固执地、一刻不停地磨蹭着她的右脚大脚趾,提醒着她这双鞋的“历史”,也提醒着她,有些修补,只能维持表面,内里的不适,只有自己知道。
趿拉着鞋,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仿佛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堂屋兼厨房里,那台笨重的旧彩电已经亮起,正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开得很小,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也像怕吵醒了里屋的奶奶。画面时不时地闪烁、跳跃,带着永不消失的雪花点,报道着遥远国度的战争或是城市里的新鲜事,那些都与她隔着一层毛玻璃。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佝偻着背,正往砖砌的灶膛里塞着玉米芯,橘红色的火光在她过早爬上皱纹、被生活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跳跃舞动,明明灭灭,像一幅黯淡的油画。大铁锅里,玉米糁粥正在翻滚着稀薄而粘稠的气泡,“咕嘟咕嘟”,散发出谷物最朴素的香气。这香气,是家的味道,也是贫穷的味道。
“起了?”母亲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的灶火和翻滚的粥锅上,声音带着一丝操劳过度的疲惫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嗯。”千慧细声应着,像怕惊动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像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挣脱出来。
她推开虚掩的堂屋门,走到院子里。深秋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她下意识地紧了紧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脖子往里缩了缩。院角,那口老式手压井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井身布满褐色的铁锈,冰凉的铁井杆对她九岁的臂力而言,依然显得沉重而倔强。她需要两只小手一起用力,整个身子几乎吊在井杆上,用全身的体重辅助,才能“嘎吱——嘎吱——”地、艰难地将它压动。这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声音,是任庄村许多清晨不变的序曲。往复几次后,在她感觉胳膊快要脱力时,清冽的井水终于“哗”地一声,从龙口汹涌而出,砸在井台下方的石槽里,溅起细碎、透明的水花,在微光中闪闪发亮。她用双手捧起一掬,猛地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天灵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也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的睡意。窗台上,放着毛刷东倒西歪的牙刷和一个快被卷到底、需要用力挤压才能挤出一点点膏体的牙膏皮。她熟练地挤了黄豆粒大小的一点白色膏体,站在院墙根下,仰着头,认真地刷着牙,薄荷那廉价的清凉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来一种洁净的错觉。
早饭被端上了那张斑驳不堪、油渍浸入木纹的矮木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半个昨晚剩下的、边缘已经发硬的馒头,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得发齁的萝卜干。千慧安静地坐下,用小口吹着滚烫的粥碗里升腾起的、带着米香的热气。屋子里,只有新闻主播模糊不清的播报声、粥碗碰撞的轻微声响、她自己轻轻的吹气声,以及从里间隐约传来的、奶奶即使睡着也无法完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牵动人心的咳嗽声。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心里却在想着今天要默写的生字,最后一个“鼎”字,那一竖总写不直。
吃完这简单得近乎简陋的早餐,她背起那个印着某种化肥广告字样、边角已经磨损破皮、露出里面灰白线头的帆布书包。书包里,语文书的一角硌着她的背,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她推开那扇因潮湿而膨胀、每次开启都会发出“吱呀”一声痛苦呻吟的木院门,像推开一个世界的序幕,踏上了被农用三轮车轮胎碾出深深车辙、坑洼不平的村路。路两旁的柿子树和一棵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毫无表情的天空,像一幅泼墨的写意画。风一吹,几片顽固的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与此同时,在村子的另一头,那片更显破败、院落稀疏的边缘。
罖尘在自家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醒来。没错,是水泥地。身下仅铺着一领破旧发黑、边缘散乱的草席,初冬的寒意早已透过薄薄的席子,渗入水泥地,进而渗入他的骨髓。他蜷缩着,像一只试图保存体温的小动物。父亲在遥远的南方一家电子厂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面容在记忆里都有些模糊了。母亲在镇上的针织厂缝制毛衣,常常需要上夜班。此刻,空旷的、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只有老鼠在木质顶棚夹层里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以及窗外风吹过破旧窗纸上裂缝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这两种声音,构成了他无数个清晨的背景音。孤独,是一种可以听见的声音。
他坐起身,揉了揉干涩发痒的眼睛,花了点时间适应屋内的昏暗。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刚从地里收回来的花生,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这算是屋里唯一丰满的东西。他拿起放在草席边的那双军绿色胶鞋——鞋帮已经开胶,张着丑陋的大嘴,被母亲用粗麻线歪歪扭扭地、粗糙地缝过,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勉强维系着鞋子的形状。他套上鞋,走到院子里,脚底能清晰地感觉到地上粗粝的沙石。
西头风硬,清晨比村子中心更添几分凛冽的寒意,像小刀子一样刮着脸。院角用砖石和水泥粗糙地砌了一个池子,用来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池水显得有些浑浊,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还有细小的孑孓在游动。他拿起靠在墙边的半个葫芦瓢,瓢柄已经裂了缝。他舀起带着凉意的、并不干净的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服里,让他彻底清醒。窗台上没有牙刷,只有一包打开口的、最便宜的牙粉,淡黄色的粉末看起来有些粗糙,像沙土。他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蘸了些许粉末,放在牙齿上来回用力地摩擦着,满口都是那种廉价的、带着点砂砾感的薄荷味,还有一种苦涩。他有时会想,爸爸在南方,用的是不是那种放在嘴里就会起泡沫的牙膏?
早饭在灶台上那个竹篾编成的、边缘已经发黑的蒸笼里——一个凉透了的、掺杂着麸皮的黑面馒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需要用力才能咬下一口,然后在嘴里费力地咀嚼。他默默地啃着,伸长脖子,仿佛这样能帮助吞咽,将那粗糙、拉嗓子的食物努力咽下去。然后,他跑到屋角那口半人高的大水缸边,用飘舀起半瓢生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冲下食物,也让他打了个寒噤,才感觉把那口馒头顺利送进了空荡荡的胃里。胃里有了东西,却依旧是凉的。
太阳刚从远处青黑色的、光秃秃的山脊线上露出半张疲惫的脸,给这个寂静的、位于村庄边缘的院落涂抹上一层稀薄得近乎怜悯的金色。他背起那个父亲从外地带回的、印着某个电脑学校字样、显得不伦不类的灰色电脑包——包的拉链早已损坏,张着口,只能用一根白色的塑料绳紧紧系住包口。他熟练地锁上那扇吱呀乱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木门,把穿着塑料绳、还带着他体温的钥匙从脖子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口袋,然后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外、也是通往村小学的土路。他的脚步很快,步频密集,像是要追赶什么,又像是要逃离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旷和寂静。他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是那堆沉默的花生?还是屋顶的老鼠?
【同步镜头:上学路】
任千慧走在那条熟悉的、蜿蜒的村路上。她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水洼和牲口的粪便,但路旁枯黄野草上缀满的露水,还是毫不客气地打湿了她那双开裂的鞋面,冰凉的湿意渗透进去,让她敏感的脚趾微微蜷缩,很不舒服。路过一面斑驳的、露出里面泥坯的院墙,上面用白灰刷着醒目的、带着时代印记的大字标语:“读完初中,再去打工”。她的目光在那标语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像是看不懂,又像是看得太懂。然后,她的目光掠过路边田里刚冒出嫩绿色新芽的冬小麦,那一行行整齐的绿意,在灰黄的主色调里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她的眼神像平原的清晨一样,安静,甚至有些过于沉寂,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是对远方,还是对另一种生活?她不知道。
而在另一条岔路上,罖尘始终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破旧解放鞋踢起的细小尘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默背着乘法口诀,“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这能让他暂时忘记脚下的路和空荡的家。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从他身边轰鸣而过,卷起漫天呛人的、带着牲口粪便味的黄色尘土,像一条狂暴的土龙。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用同样洗得发白的袖子紧紧捂住口鼻,脚步却未曾停留,甚至更快了些,仿佛想把这尘土和喧嚣都甩在身后。他的眼神同样安静,但那安静底下,却潜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不知该投向何处的茫然和警惕。路边的荒山坡上,零星有几只山羊在啃食着最后的枯草,放羊的老人裹着厚厚的、油光发亮的棉袄,蹲在背风处,嘴里叼着烟袋,像一块沉默的、被岁月遗忘的石头。罖尘有时会羡慕那些羊,它们至少还有伴。
【同步镜头:村小学】
低矮的、由红砖垒砌的学校围墙上方,插满了碎玻璃碴和尖锐的陶瓷片,在稀薄的晨曦中反射着冷硬的、警告般的光,防范着可能存在的“入侵者”。“红旗村小学”几个褪色的红字标语旁边,新近用白灰刷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两免一补,功在千秋”。新旧标语并存,像两个时代的对话。
孩子们参差不齐、拖着长音、缺乏顿挫的读书声,从围墙内飘荡出来,笨拙地撞击着斑驳的墙壁,回荡在清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懵懂的力量:“下雪啦,下雪啦!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他们大多没见过真正的雪,或者见过也忘了,只是机械地读着,想象着书里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眼前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土质操场,跑起来尘土飞扬。操场中央,一个用水泥板搭成的乒乓球台,中间用几块半截的碎砖头充当球网;一个歪斜得几乎要倾倒、篮板开裂的木质篮球架下,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男孩正在争抢一个磨得发亮、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球,喊叫声、喘息声和皮球砸地的“砰砰”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活力。
教室里,墙壁虽然新近刷过一层廉价的白灰,却依旧掩盖不住底下洇出的、地图般的水渍和深浅不一的斑驳。一张著名的“希望工程”大眼睛女孩的宣传画贴在黑板旁边,女孩那双黑白分明、充满渴望的眼睛,静静地、执着地注视着每一个孩子,仿佛在问:“你,珍惜了吗?”宣传画旁边,是用红色纸张剪裁、工工整整书写的标语:“知识改变命运”,像一句庄严的承诺,又像一个沉重的问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课桌五花八门,高低不平,几张相对统一的黄色木质课桌桌面上,刻满了深深的“三八线”和各种歪扭的字迹、幼稚的图案,那是无数届孩子留下的印记。
任千慧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沾着泥点和雨水的痕迹。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努力汲取阳光和水分的小白杨,眼睛紧紧跟着老师在黑板上移动的粉笔和教鞭,跟着那粉笔灰簌簌落下的轨迹,仿佛那是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路径。朗读课文时,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混在嘈杂的、洪亮的童声里,却异常清晰、准确,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真。窗外微弱的、努力穿过厚重云层的光线照在她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粉色外套上,给她瘦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毛茸茸的光晕。她喜欢上课,喜欢书本里那个有序的、讲道理的世界,那里没有奶奶不停的咳嗽,没有父母深夜的叹息。
罖尘坐在教室中间排,他的桌子一条腿短了一截,下面用一块青色的、边缘不齐的瓦片垫着,显得有些不稳,写字时稍微用力就会摇晃。他的目光时而落在黑板上,努力理解那些方块字和数字的组合,时而又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和远处起伏的、沉默的山峦轮廓,眼神有些涣散,思绪也飘远了。他在想,山的那边是什么?是不是就是爸爸所在的、那个据说灯火通明永不熄灭的南方?直到语文老师略带严厉地点到他的名字:“罖尘!接着读下一段!”他才猛地回过神,像是从梦中被惊醒,慌忙站起,膝盖撞到了桌腿,生疼。他拿起课本,眼神慌乱地寻找着段落,然后磕磕绊绊地、带着浓重乡音地读着那篇关于雪的课文,脸颊和耳根迅速泛起了窘迫的、火辣辣的红晕。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时光流逝】
时光如同村边那条沉默的、流淌缓慢的小河,悄无声息地,却又固执地向前流淌。日历一页页翻过,季节在平原和丘陵间轮回,麦苗青了又黄,树叶长了又落。
任千慧的个子像春天地里的麦苗,悄然抽条,褪去了些许孩童的圆润,肩膀变得单薄而清晰,锁骨也明显起来。那个帆布书包,终于在某次缝合了多次的背带再次彻底断裂后“光荣退休”,换成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深蓝色的双肩包,虽然也是旧的,样式老土,但总算更像个学生的样子,她也更加爱惜。她眼神里的安静依旧,但那份安静底下,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像是对未来隐约的窥探和思索。
罖尘脸上的那点婴儿肥也彻底褪去,脸颊显出属于少年的、清瘦的轮廓,锁骨在总是嫌大的领口下变得明显。他依旧沉默,像一口古井,但眼神里那丝茫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类似于坚韧或者说是认命的东西所替代,像是过早地开始思考一些本不该他这个年龄思考的、无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他的家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妈妈总是那么累?读书,真的能改变那条似乎早已注定的路吗?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像个巨大的、温暖的蛋黄,将最后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慷慨地洒向大地,给两个寂静的村庄,以及村庄里升起的、笔直的、继而散开的袅袅炊烟,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怀旧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燃烧秸秆和饭菜混合的、独特的乡村气息。
任千慧家院子里,父亲正蹲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三轮车前,仔细检查着轮胎的花纹,用手捏着,判断着是否需要打气,明天他还要靠它去镇上拉活。厨房里,母亲在灶台边忙碌,准备着简单的晚饭,锅里炒青菜的“刺啦”声伴随着油烟的升腾,以及她带着期盼又有些担忧的话语传来:“二妞,今儿个该考完试了吧?不知道考得咋样……妮儿心重,可别没考好自己难受……” 话语声混着锅铲的碰撞声,飘出厨房。
而在村子那头的罖尘家厨房,母亲正在一个破了边的铝盆里冲洗着几根青菜,水是早上从公用井里挑回来的,很凉,她的手冻得通红,有些肿胀。她不时抬起头,用围裙擦擦手,望向那条通往村口的路口,眼神里带着疲惫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忧虑:“小尘……这孩儿,该到家了吧?天都快黑了,路上可别贪玩儿……”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这空荡的屋子听。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两个被同样金色暮霭温柔笼罩的村庄角落里,两扇饱经风霜、颜色剥落的木门,被一内一外两只手,先后推开。
任千慧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带着一身外面的风尘和淡淡的笔墨纸张的气息,声音清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喊道:“妈,俺回来了。” 她或许考得不错,或许只是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紧张。
罖尘用挂在脖子上、还带着体温的钥匙打开那扇冰冷的锁,“哐当”一声,推开同样会发出声响的木门,声音略显低沉地、带着一天奔波后的疲惫通报:“妈,俺回来了。” 他或许又在路上默背了课文,或许只是单纯地走累了。
“吱呀——”
“哐当——”
两扇门,在两个平行而寂寥的时空片段里,几乎同步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将外面世界的寒意与风尘暂时隔绝,也将两个少年各自尚未可知、却已初露端倪的命运,暂时收纳进这一方小小的、被称为“家”的天地里。门内,是现实的粗粝与亲情的微光;门外,是广阔而未知的世界,和正在悄然酝酿的未来。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茫茫原野上零星的、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的火种,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也照亮着一条条通往明天的路。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