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第8章 二手书店的日记本（8）

次日，陈述开车前往市中心赴约。

在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时，陈述就已经在视线里锁定了一位目标人物。

“蒋廿？”

来到那人面前，陈述略带疑惑地喊出他的名字。

对方似乎是在发呆，听见声音后才把面对着街道的脑袋转过来。

只这一眼，陈述就可以确定，这人一定是蒋廿。

和当年荣誉榜上的那位状元郎几乎毫无差别，只是多了几分沉稳，以及独属于成熟男人的气质。

“您好，陈述？”

“是，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有，刚刚好，是我来早。”

陈述松了口气，蒋廿似乎和日记本上的形象一样，看着难以接近，实则完全相反。

他拉开椅子自行坐下，随后打开手里的公文包，第一时间从里面拿出日记本，而后往蒋廿那边推了推。

“虽然您不介意，但我还是要当面说一声抱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看了您的日记。”

“没关系。”

蒋廿没什么表情，要不是陈述透过日记，大概多少了解他的为人，一定会以为他是在生气或者不耐烦之类的。

“它确实很重要，当年我找了它很久，没想到还会有回到我手上的这天，我还要感谢您。”

蒋廿没有立即拿起本子，只是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才再次开口：“其实我有些好奇，您是怎么联系到我的？”

听到这个问题，陈述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说是运气，您信不信？”

蒋廿点点头，看上去也并不是很在乎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

气氛一下变得沉默，蒋廿绝不是健谈的人，陈述和他的关系又稍显尴尬，困扰他的问题东西太多，一时半会竟也不知该问哪一个。

最后，陈述先没忍住开了口：“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好奇心很重，这次来见您，除了要把失物归还外，我还藏了私心，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冒犯。”

“您说。”

“我能问一下，您现在和林乐迎？”

点到为止，蒋廿读懂我的未尽之意，“应该是朋友。”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应该？”

“有一段时间没联系的朋友？”

听到这，陈述心里一沉，不知为何，情绪顿然颓了下去。

“或许我能知道当年高考后您发生了什么吗？”

“我填报了南航的学校。”

仅仅只是第一句，陈述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父亲知道后特别生气，不清楚他怎么操作的，后来我还是去了北京。不过，在上大学之前，我休学了一年。”

说到这里，蒋廿平稳的语调有稍许停顿。

“或许是通过我的专业，他猜测出了我对林乐迎的感情。”

陈述问他：“您当时的专业是？”

“航天航空，”蒋廿很耐心地给陈述解答，“飞机制造。”

原来，是因为林乐迎要当飞行员吧。

“然后他把我送去了一家私人精神病院。”

或许是陈述的反应过于明显，蒋廿难得有了一个表情，温和笑道：“不要担心，我在那里过了一年，没有遭受什么折磨，只是刚进去那段时间体验过几次电击，有些新奇，之后的时间暂且可以用无聊来形容。”

“前三个月我消极反抗，之后我就学乖了，那些测试我都能撒谎瞒过。父亲也不希望有一个一直待在精神病院的儿子，在我出去前，他托医生给了我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林乐迎和一位女生，他说林乐迎谈恋爱了。”

“我表现正常，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医生认为我已经达到出院的指标，报告给父亲之后，我得到允许，北上京城读书。”

“大一读的是思政专业，后来大二我再次背着父亲转了专业，他发现之后，就断了我的经济来源。转专业后我需要再次从大一读起，同时我在学校找了兼职。每一天都很忙，为了能多攒钱，买下一张飞往南京的机票。”

“再次和林乐迎恢复联系是大二的暑假，那时候他已经毕业……”

蒋廿慷慨地同陈述讲了许多，接下来就由陈述对这个故事进行复述：

林乐迎带着他当时的女朋友去北京旅游，顺便提前熟悉她之后要待三年的学校。（该桥段是否熟悉？）

林乐迎的女朋友，考上了蒋廿所在学校的研究生。

那天非常戏剧般地，林乐迎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认出了蒋廿。

四年，林乐迎找了蒋廿四年。

他愤怒地质问蒋廿，高考结束后为什么不和他去北京看奥运，为什么从来不回自己的消息，为什么四年没有哪怕一次来南京找过他。

林乐迎一向重感情，高考后他曾经去过蒋廿的家，但得到的结果是蒋廿已经出国旅游。他不相信，蒋廿从来不会失约，可发出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林乐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似乎是彻底失望，林乐迎不再反复地，神经质地往那条号码上输送得到垃圾待遇般的短信。

蒋廿也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林乐迎重逢。

机票不贵，南京也不远，蒋廿拼命打工，学习，拿奖学金，在终于攒够来回机票并且还有余地可以邀请林乐迎游玩的费用时，父亲寄来林乐迎和女友约会的照片，一张又一张，蒋廿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再飞往南京的必要。

蒋廿不忍心看到林乐迎如此痛苦，不忍心看到他否定自己，因此，那天他对林乐迎撒了第一个谎。

他说他生病了，没有办法陪他去看奥运是因为去国外治病，并不是抛下他独自去旅游。

四年过去，林乐迎依旧那么善良，心软。得到“正确”回答的他立马就平息了怒火，还反过来问他，什么病，严不严重，现在好了没有。

总之，两人聊开以后，林乐迎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女朋友，说辞：“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林乐迎要走了他的联系方式，并常常在线上找他聊天。

在得知蒋廿专业时，他还说笑，以后我就开你设计的飞机。

又过两年，蒋廿终于毕业。他被保送北航的研究生，同时进入第一研究所实习。

林乐迎在他毕业那天专程赶过来给他送花，还让他的室友帮忙拍了合照。只是没能再吃一顿饭，林乐迎就要匆匆赶回单位上班。

他现在在一家民航公司任职，飞行员这个职业忙得超乎他的想象，每次落班后他都只想倒头休息。

因此，聚多离少使得他和女朋友的感情变得岌岌可危。在得知男朋友专程飞来北京却没有来找自己时，林乐迎的对象终于和他提了分手。

但林乐迎其实有提前告诉过她，他实在是抽不出更多的时间，何况一个月前他飞北京时两人才见过一面，他以为这次不见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语稍显苍白，这件事情也只是个导火索，两人的感情早就被异地消磨得差不多，林乐迎尊重她的想法，结束了这段长达五年的初恋。

蒋廿得知后，第一时间买了机票飞到林乐迎身边。很奇妙，当年因为他谈对象没去成的南京，最后竟然因为他分手后去了。

他没什么想法，只是怕林乐迎难过。可在见到林乐迎时，他发觉，对方的情绪要比他想象中好很多。

林乐迎跟他讲：“难过肯定是有的，不过我早就料到这个结局，而且当初在一起时，也根本没有想过我们会谈五年这么久。”

林乐迎这段初恋的开启是源于女生单方面的追求，蒋廿父亲给蒋廿看的第一张照片，那时林乐迎还没有和她正式在一起。

这只是蒋父拿来测试蒋廿是否“正常”的手段。

女生倒是很坚持，林乐迎自始至终没有要和她谈的想法。后来是因为，林乐迎被一个男生缠得紧，女生主动提出，可以假装和她在一起，以此来逼退那个恶心的同性恋。

林乐迎觉得这样子不好，可女生说她并不介意，权当给她一个机会。

林乐迎答应了，后来假戏成真，林乐迎觉得试试也未尝不可。在开始之前，他和女生说过，如果他哪里让她不满意了，一定要马上跟他讲，这段感情可以维持到对方都找到真爱前。

蒋廿听完，只提取到一个有效消息，那就是，林乐迎讨厌同性恋。

因此，在他脑海里萌生出“是否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林乐迎”的念头，就此掐灭。

他们保持着越来越频繁的线上聊天。

林乐迎会和蒋廿分享自己在飞行前碰到的每一个绚烂的日出日落，以及落地的平安报告。蒋廿的生活充斥着枯燥无聊，他无法回馈林乐迎更加美丽的风景，围绕着他的只有冰冷冷的器械。

两人偶尔也会约时间到附近的城市散心游玩，除了没有做更亲密的事情，两人仿佛和情侣并无区别。

这样的状态直到前年彻底结束。

周阿姨的身体出了一点小毛病，加上近几年里大大小小的空难事件，家里人一直都担心林乐迎这个职业的安全。

林乐迎身为家里的独生子，意识到自己不该再如此任性，让日渐年迈的父母无法享受孩子陪伴的同时还要整天为他忧心。因此，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辞去了飞行员的工作。手续复杂，在这期间，蒋廿以朋友的名义到医院照顾过周阿姨。

周阿姨还认得他，依旧十分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聊他的工作，生活，最后那天蒋廿给她留下一个红包，祝她早日康复。

没多久，林乐迎告诉蒋廿，他妈嫌弃他快要三十还是单身老汉，就给他介绍了相亲对象。

他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蒋廿，还让他猜相亲对象是谁。

“叶雅文，还记得吗？”

毕业多年，蒋廿其实早就把班里那些同学忘的七七八八，可在林乐迎又给出他一个提示时，蒋廿几乎是一瞬间能回忆起那张脸。

“语文科代表啊，她现在在市里当语文老师呢，你说巧不巧？”

林乐迎没法当下回绝父母，答应和叶雅文相处一段时间。蒋廿很识趣地在这段时间里恢复从前他和林乐迎的状态：只要林乐迎不找他，他绝不会主动发消息打扰。

半个月后，林乐迎和蒋廿分享：“雅文性格挺好的，我妈也喜欢她，我决定跟她处一段时间看看，不合适再说。”

除了说“好”，蒋廿没有丝毫办法。

再之后，在二零一七年的末尾，已经逐渐减少联系的林乐迎突然给蒋廿发来一条讯息：

〈我要和雅文订婚了，到时候你可要过来啊，工作再忙也要推一推，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彼时，蒋廿得到上级发来的好消息，他参与研发的新型民航客机已经通过检验，下一步将进入试飞阶段，如无意外，很快就会投入到市场当中使用。

蒋廿那时候唯一的想法是：可惜林乐迎已经不再是飞行员。

结束一天实验生活，蓦然收到这条消息的蒋廿，很难用贫瘠的言语描述当时的心情，只觉得心胸密密麻麻如针扎般地疼，几乎让他穿越回刚得知失去妈妈的那一瞬间。

除此之外，蒋廿也终于松了口气，悬在头顶的那把刀还是落了下来。他阻止不了，只能接受。

他告诉自己，蒋廿，就对林乐迎残忍这么一次吧。

〈上级派遣我到西北基地深入学习，恐怕无法参加，礼物届时会送到场，望原谅。〉

蒋廿并非撒谎，这个通知是早就下来了的，只是他那时一直在犹豫。

去西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再有自由的时间，意味着他要和林乐迎分隔祖国两端，再也不是一张轻飘飘的机票就能到达的距离。

林乐迎大概也不会想到，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蒋廿，竟然会在这样重大的人生节点上缺席。他给蒋廿拨去电话，但在研究所忙碌的蒋廿并没有及时接到，后来也没有再回拨过去。

订婚前夕，林乐迎收到两个来自西北的包裹。

一个是挂着红绳的同心锁，专门送给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

一个是特地送给林乐迎的新婚礼物，长宽约七八十公分的四方玻璃。

玻璃里面盛放着蒋廿花费一周亲手制作的人工流星以及他新研发的飞机模型。流星散发着金黄的光泽，零星地包裹在白色飞机周围。飞机的驾驶舱里一如十七岁那年，坐着一个卡通版的林乐迎。

然而，蒋廿和陈述都不知道的是，订婚当天，周阿姨突发晕厥被紧急送往医院，订婚宴就此搁置。

拿到包裹的那个晚上，林乐迎因为赌气，故意冷落了它们，好像要以此发泄对蒋廿的怒火。后来从医院回来的林乐迎没有心思，暂时把它们被放到卧室的角落，再也没打开过。因此，林乐迎也就没能看到刻在玻璃底座下的那句：

【谨此，献给我最优秀的飞行员，林乐迎。】

自此，他们断联至今。

蒋廿这次回来是因他的父亲受党派之争牵连，被人挖出陈年旧事，检举他在职期间利用便利贪污巨额金款。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种种罪名纷至沓来。蒋廿受此波及，组织无奈对他停职，他受召回到多年不见的故土，等待父亲的调查结果。

蒋廿最清楚不过，他的父亲免不了牢狱之灾，或许家里的房子都要被法院贴上封条。这样的话，他算是真正的无家可归。

讲完这些，蒋廿又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最后收起桌面上的本子，起身和陈述握手道别。

陈述又独自在咖啡厅待了二十分钟之久。

省高考状元，天之骄子，竟然被送进过精神病院。蒋廿虽然仅用三言两语就略过了这段经历，然而，陈述无比清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监禁，不是一句“新奇，无聊”可以揭过去的。

以及，蒋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步一步爬山寺庙的高阶，向住持求得这枚同心锁。

是否有掺杂自己的一点私心，是否也有一刻幻想过自己和林乐迎的爱情。

陈述嘘唏不已，但更多的是为他和林乐迎这段长达十年的感情就此结束而感到惋惜。

陈述本能地想为两人做点什么，思虑良久后，陈述拿起了手机。

等待的过程依旧煎熬，好在上天眷顾，电话和昨天一样，拨通了。

“喂您好，哪位？”

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陈述听着手机里略微清亮的声音吞了吞喉，重复着昨天的问答：“您好，是林乐迎，林先生吗？”

“是，请问您是？”

“是这样的，很冒味打扰您。我是南安市的一名记者，陈述，最近我们单位要搞一期名人专栏，想找蒋廿先生做一个采访，但无奈学校里的老师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找到你们的班主任，她说当年您和蒋先生的关系最好，于是就给了我这个号码。我想问一下，不知道……，您现在和蒋先生还有联系吗？”

对面的男人沉默下来，陈述担心他怀疑自己是个骗子，遂主动报上隔壁一家新媒体的单位。林乐迎还是没有出声，陈述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当他想要出声提醒一下对方时，林乐迎开口了，然而，话里却特地避开了他最后那个问题：“他最近家里发生了点事，恐怕没有精力接受您的采访。”

“哦？这样，”陈述装出不知情的语气，继续追问：“那你们还有联系吗，方便留一下他的号码，我会挑个时间再看看。”

“没有联系，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知为何，林乐迎的情绪猝然变得激烈起来，“我听说他去西北工作了，怕是您也找不到他，而且他这个人性格特别古怪，脾气不好，不会跟人打交道，我劝您还是换个人采访。”

说完，林乐迎下一秒就挂断了电话。陈述看着通话页面愣了一会，心想林乐迎的话语怎么如此矛盾。

普通朋友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他家出了事，还有为什么要故意把蒋廿说得这么坏，难道真的这么恨他？只是因为蒋廿不去参加他的订婚典礼？

陈述想不通，也不可能再回拨电话。然而，在他离开咖啡厅后，一条短信霎时跳了出来。

是一串数字。

随之又有两条信息接着窜了出来，陈述滑开手机一看：

〈抱歉，我刚刚情绪有些失控，其实蒋廿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他，请替我问一声好。〉

〈谢谢。〉

不会有机会了，陈述该做的已经做了。他决定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有些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就能促成的，他始终相信缘分那一套说辞。

又是一年后。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一天，陈述在单位编辑着公众号时，耳边又传进女同事上班摸鱼八卦的声音。

“你看你看，这个人好帅啊，这么年轻就担任火箭工程总设计师了，太牛了吧……”

“是啊是啊，这个名字也好特别，蒋……，蒋廿？”

“唉呀，网上现在扒他资料的特别多，听说就是我们本地人呢，十二中的学长！”

“我趣，我怎么没早读几年书？搁我和他是同学指定追他。”

“人家估计看不上你。”

“管他看不看得上，我追我开心啊。”

“也是哈哈哈哈，帅哥嘛又不亏，听说他还没成家呢，要不你去西北一趟，说不定有机会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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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手书店的日记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