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
行走在七拐八绕的小巷,谢不能紧盯着前方的青琅,拢了拢帷帽的罩纱。
“竹先生的话,你信几分?”他问。
青琅头也不回:“不信。”
谢不能问:“既不信,为何还要往相醉楼的方向去?他言谈之间,分明不信起死回生之说,却偏偏相信何无许带来的无垢石,可以令他妹妹从一缕寄居特制躯壳的残魂变回生人。”
青琅问:“你要打消他的念头,阻止他的行为?”
谢不能叹道:“方才他问我,‘活死人肉白骨’在医药典籍里是否有记载案例或足以支撑观点的依据。我已向他言明,人死不能复生,这些或是无稽之谈,或是夸大其词。他既问我,自是信我;既然信我,为何听完我的回答,还要执意施行自己的计划?”
青琅不语。
谢不能快走两步,与青琅并肩,微微侧首,抬手撩起几层罩纱,十分明显地观察她的神色。
此举太过突然,青琅淡淡瞥他一眼:“……在静兰小楼,你为什么不直接问竹先生。”
谢不能无奈道:“他胡言乱语,你转头便走,我以为你不会帮他。你应该记得的,类似的纸傀在弥沙真人手里出现过……此类术法多出现在西沙道西部的山林部族间,南边一带不太常见。”
“我对别人即将失传的技艺没兴趣。”青琅道,“只是,待他与何无许同归于尽,我要取无垢石一用。我要看看何无许带来的九天玄石能不能唤醒我疑似遗忘的、真假不明的记忆,再顺便看看上面有没有你残存的魂魄。作为对消息提供者的回报,我会帮助竹先生,将无垢石用在阿梅身上。”
谢不能又问:“你为何忽然决定帮我?”
“可能是看你可怜,顺手为之。”青琅沉思片刻,“若你这些时日所言非虚……我已有竹先生的留影珠佐证,我或与我面貌身形相似之人曾在清静道的某座城镇大开杀戒。这样的事情,我随时可以循着痕迹追查相关线索。而你,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只有不知真假的天示与那弥沙真人疯疯癫癫的空口白话……”
末路英杰,难免惺惺相惜。
同病相怜,对看感同身受。
谢不能心道:她当真只是看我可怜,想要顺手帮我?
他放缓步伐思索间,已被青琅甩开一截。只见青琅穿过两条巷子,进入主街道旁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在窗边落座,望向相醉楼的方向。
谢不能理好帷帽,紧随其后。
堂内客人零星,面馆老板正在柜台数钱。
见有客至,他连忙挂起热络的笑,跑过来斟茶倒水:“青琅姑娘,带人来了?”
他未对谢不能多加打量,语气懒散,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作为闲谈的开头。
青琅道:“是竹先生的客人。”
“贵客!”面馆老板音量颇大,“鄙人姓王,单名一个‘汪’字,乃是这家火热面馆的厨师兼说书人!且说,我当年是行走江湖一把好手,人称‘比狗灵’,最善寻物!青琅姑娘遗落的暗器、淮娘子丢失的发簪、巫婆婆被偷的拐杖,都是我找回来的!您以后若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就来找我!我什么都能找到!”
江湖中人,总让人有些刻板的印象。杀手总是冷酷无情、黑纱覆面的;用毒之人总是穿红戴紫、喜欢邪笑的;那些做琐碎灵通小活计的,多半是开朗爱笑的。
谢不能与他寒暄两句,再回头,发现窗外下起了雨。雨来得急、走得快,细细密密地、看不清晰地落了一刻钟。一刻钟后,只留下一地稀薄的水汽,被阳光蒸着。空气更热了。
有人避雨而来。
进门时,新来的客人与“比狗灵”搭话:“好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天气。太阳雨,总觉得不太吉利。比狗灵,你怎么选今日开工?没提前找算瞎子看过?”
“比狗灵”搅着巨桶里的汤料,重新燃起的灶台区烟雾缭绕:“不是什么大事情。听说,那位正道典范死了,道盟要全天下为他哭丧,连老天也要落几滴泪。我们这儿离得远,又有燕庄主的血誓镇压,才能不被柏川尊者那番大阵仗的催雨阵影响太多。”
新来的客人问:“正道典范?是哪位大人物?我在平州待得太久,很多年没关心外头的消息了,现在一听,觉得好新鲜。”
“比狗灵”回忆道:“是时泽真人。我也是今天早晨去给阿梅姑娘送面,无意间听见竹先生提了一嘴,了解得并不多。不是都说嘛……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些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州主圣主老而不死,一个人人称颂、道德出众的好人倒是早早没命了,怪哉怪哉。”
闻言,角落里的红裙姑娘笑道:“说不定是恶有恶报呢?什么时泽真人,道盟楷模,明家象征……谁知道私底下是什么样子?与州主圣主那般豺狼虎豹为伍,能是什么好人?就算真是个挑不出错的好人……他流着明家的血,享着道盟的荣光,为它们的过错负责,也是理所应当。”
新来的客人愣住了。
这样说话的人,不多见。
青琅回头一看——只见陈泛支颐端坐着,笑容灿烂,意味深长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比狗灵”并不表态,迅速回头,粗粗扫视陈泛几眼,打了个哈哈,招呼新来的客人落座:“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死掉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一个人都深入研究探讨,岂不是浪费时间?前不久,三里巷那边有人争抢悬赏,才死了一个姓什么……姓陈的?你们有听说吗?”
他们转头聊起其它。
谢不能低声道:“无名村之事还有许多疑点未明,她赶到积香集来,是为无垢石,还是为你?”
“此人实力莫测,且多留意。”青琅道,“若她是为我而来,无垢石上,或许真有我想要的东西。”
谢不能猜测道:“你过去的记忆里,究竟藏着什么?我在安定城观察你将近一月,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为何连梦山一行后,奇怪的人接连出现……”
青琅道:“你是其中之一。”
谢不能话音一顿。
青琅道:“不必多想。即便我做不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保全自身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你的安全……我尽量。”
话至此处,便见竹先生的马车停在相醉楼门口。
车夫掀开布帘,竹先生与一黑衣蒙面人先后离开车厢。也不知道相醉楼是否提前接到过消息,出来迎客的跑堂神色自若,看身板只是普通武夫。
二人紧盯相醉楼,一时无话,“比狗灵”的大嗓门便无意地传了过来。
只听“比狗灵”惊讶道:“淮娘子的发簪又不见了?那不是宋城主送她的生辰礼、传闻之中宋家的传家宝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是被贼人抢劫,实非娘子所愿。”新来的客人叹息道,“上一次不慎遗失,费尽心力找回来后,娘子一直自责,心情郁郁。这段日子,她将发簪放在床头,无事时便守着。可惜贼人狡诈,趁前些天雨意昏沉,院子内外守卫交接懈怠,伺机而动,将东西拿了去!”
“比狗灵”道:“依照我的经验,无需我出手,只需搜查附近仆从……”
“都查过了。”客人无奈道,“实话实说,府里的下人都知道,那根发簪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只是城主当年受人恩惠,留存恩人发簪,用以寄托情思。她将发簪作为传家宝,传给淮娘子,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
“比狗灵”道:“宋城主倒是性情中人。具体是什么情况?”
客人回忆道:“那夜,我正准备服侍娘子作画,狂风暴雨忽至。我担忧摆在院子里的盆景被催打,连忙出门,想把它们都搬进内室。不一会儿,我听见娘子尖叫,语调惊慌。”
“我丢弃盆景,急急忙忙跑回去,看见娘子瘫倒在地,容色惊惧。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扇被我早早关好以防春夜湿寒的窗,被打开了。窗扇剧烈晃动着,就像刚刚有人从那儿破窗而出似的。”
“娘子对我说,那贼人拿着大刀,面有疤痕,骇人至极!他说自己走投无路,要来抢些东西活命,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许是我往回赶的脚步声震慑到那贼人,他拉开床头柜第一层,匆匆忙忙掏了只锦盒便跳窗逃跑了。锦盒里,正是那根发簪。”
“我们想着,他只是图钱,便广发告示,愿重金买回发簪。只是一直都没有消息……娘子焦虑,日渐憔悴,我无奈来找您。”
“比狗灵”若有所思,正欲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响声源自地底,沉闷而厚重。青琅低头看面前桌案,上方碗筷杯盏叮当一碰,迅速跃起又回落。
相醉楼华丽的飞檐翘角离奇旋转倾斜,片刻后,砖瓦轰然向内塌陷!烟尘如巨浪,混合着房梁屋柱的碎屑冲天而起。
“快跑!”有人吼道。
“比狗灵”盖起了门口的汤料桶,临近做交易的摊贩挪远了位置。许多双眼睛不着痕迹地望过去,无人轻举妄动。
青琅攥住谢不能衣领,飞身而起。
“咳咳!”扑面而来的疾风吹开谢不能帷帽,他抬手紧紧拢起,吐出满嘴烟尘。
相醉楼已是一片狼藉,雕梁画栋的长廊雅间俱作破烂矣。一股强悍的力量碾过四周,似乎要把一切变为尘土。
黑衣蒙面人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倒地惨叫。坠落的横梁压住他的腰腹,裂开的桌椅轻盈地拖着他双腿,要让那东西也一齐裂开。
竹先生站在黑衣蒙面人身边,茫然地回过头来,正看见青琅提着谢不能踩在废墟之间。
他手里握着两样东西——
一块幽光隐现、边缘锐利的石头。
一根线条利落、无纹无饰的玉簪。
若无意外,19号惯例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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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积香集(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