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埋荒楚 第28章 积香集（2）

“棋州运来的躯壳，需要特殊方法保存。近来积香集潮湿多雨，阿梅不能出门，便只有我一个人来。”

晨雾浓重，积香集外散乱摆放的桌椅带着潮意。卖酒的贩子不经意间抬起眼，看见竹先生从隐秘的角落钻出，向青琅二人挥了挥手。

“谢大夫怎么会来？”竹先生问，“前段时间，我遣人到庆来客栈排队求诊，那人回话，说您有事出门，已谢客多日。”

谢不能道：“正是返程偶遇青琅，话间提起您，听闻贵体欠安，特来探望。”

竹先生笑道：“倒是巧，我有重要的问题要请教谢大夫。路边人多耳杂，我们且回静兰小楼说话。”

东拐西绕，穿过窄小脏污的长巷，就到了积香集。往来人物皆遮掩面容身形，步履匆匆。偶有模糊不清的低语，伴随警惕的视线飘来，直到他们进入静兰小楼。

竹先生替二人斟茶：“每逢贵客至，纸傀便会替我沏一壶敬亭绿雪。三月以来，第一壶宴道盟来使，敬我俗人得见仙颜；第二壶请玉堂城权贵，谢我将死之人绝处逢生；第三壶便招待二位，以求共谋破局之法。”

谢不能问：“此言何意？”

“道盟来使，自称是柏川尊者门客，叫作长吉真人。他要我倾尽全力，配合道盟，在积香集这片区域建一条灵脉。事成以后，他许我重归道盟名册，得享天材地宝，延年益寿。”竹先生端起茶盏，指尖微微泛白，“若我不识抬举不配合，他便要将我的真面目撕开来，教积香集与我交好的江湖人都看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青琅道：“若灵脉建成会危及平州百姓，为了兴旺街的安全，我自然要尽力阻拦。只是，你所说的长吉真人实力几何尚且不知，我与柏川尊者又素有仇怨，在拥有一战之力以前，我并不想打草惊蛇。”

竹先生叹道：“你托我打听过柏川尊者的消息，我已料到你的答案。此番催促你前来，只是想向你坦白——我一介将死之人，何惧骂名？左右不过身后事，旁人要议论，便随他们议论。能让我不安于九泉的，唯你而已。”

谢不能的目光落在静兰小楼的雕花木窗上，没听见青琅接话，便好心搭腔道：“如此说来，竹先生的故事，与青琅有关。”

竹先生神色复杂地瞥他一眼，又去看青琅，声音很低，轻飘飘道：“清静道顺安城一战，是我背叛你。时隔百年，依照你的性子，大概是不记得了。”

……

孟竹此人，生于清静道浮沙境东的汤海城，星辽乡梦今里什么村什么街……

总之，是一处穷乡僻壤。

他少时愚钝，于修行一事毫无兴致，反倒偏爱埋首书卷，钻研经商之道。家人鞭策督促，久之，见其死性不改，便不再强求。

直到孟竹十二岁那年，浮沙境有大机缘现世，引得四方修士云集，争斗间术法轰鸣，教天地翻覆。万幸，梦今里因地处偏僻幸免于难，没有落得百姓流离甚至丧命的下场。

孟竹问村长：“依照法规，该有道盟使者前来，保护附近无关人员，约束修士良性竞争。为何没有人来？”

村长道：“哎哟，我不过是一个初悟灵气的小修，你问我，我问谁？可能是事情不够大，而别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

孟竹大彻大悟——其实没有人知道他明悟了什么，只知道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儿，终于开始努力修行了。

多年后，已过而立的孟竹通过鉴堂考核，得以进入道盟，拜至武圣主座下。他自请返乡，翻阅尘封卷宗时，方得以窥见当年那场“浮沙境机缘”的真相。

卷宗记载，同一时间，柏川尊者于凌云道缔结道侣，有玄清真人仙识见证，天材地宝、山精野怪，任宾客取用而不竭。

天地之间，还有比这场宴席更大的机缘吗？浮沙境那点儿风波，不过是一群挤不进明家高门的“小虾米”——如同现在的他，退而求其次的小打小闹罢了。

“孟城主，我不太理解您。”亲近的同僚委婉劝诫，“您的家人寿终正寝，您的邻里未受波及，过去十多年了，您何必执着于往事？如今，外有反贼与道盟叫板，内有无名会势力正在渗透，清静道必然大乱。提升自身修为，与众人共谋保全汤海城之计，方是正事。”

同僚是押着犯人来的——那人自述是临近城镇的流民，饥肠辘辘，跑到汤海城时，见一人家正在炖肉，香飘邻里，忍不住翻窗进去偷吃了几口。谁料一不留神，动静太大，惊醒了正在午睡的主人。那主人抄起板子，将他砸得头晕眼花，抬着他就来报了官。

“你能用灵力砍断窗户的木栓，还敢说会饿到自己？”主人叉着腰，“像你这样想要不劳而获所以入室偷盗的人，我最是看不起！你一路走来，应当能看到，不少铺子正在招工，不少悬赏就贴在告示栏。就算里面没有适合你的，往东二十里就有一座山丘，去上面挖野菜，都不至于做贼！”

“冤枉！”那犯人叫道，“那窗户上的木栓实是年久失修，教我钻了空子。我试着用灵力砍过门栓，没砍动的。”

押送之人大惊：“他果然是想入室偷盗！所幸娘子警惕，第一时间就将他拍晕了，没有酿成大祸！”

“娘子明鉴，大人明鉴，我确实只是想要一口吃的！”犯人扑倒在地，“我无处可去，此来汤海城，是想求一容身之所。若非走投无路，饿得不行了，怎么会故意犯法？待我安稳下来，定赔偿娘子五十锅……不，一百锅炖肉！”

孟竹问：“发生了什么？”

“无言剑！”犯人咬牙道，“她强闯结界，所过之处，房屋街道尽成齑粉！所有试图阻拦她的人，全被她杀光了……我拼命逃跑，可是方圆百里，都是一样的光景！我是穿越整个浮沙境，才逃到汤海城来的。”

说到此处，犯人已是声泪俱下。他撩起破烂的衣袖，露出布满伤痕的手臂，身躯因激动与后怕而剧烈颤抖。

先前义愤填膺的主人见他这般凄惨情状，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别过头去，轻声道：“看你的样子，倒是可怜……”

孟竹叹道：“你们留在城主府自行商议，保证安全便好。我需即刻传书，询问道盟关乎此事的信息与解法。”

孟竹先行离去，徒留三人与守卫，在堂上面面相觑——孟城主因思虑过重而琐事繁多，管天管地管古管今，从来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静室内。

孟竹垂头沉思，想起多年以前，那个狂风凛冽的夜晚。

那时，他在鉴堂考核名列前茅，却因出身低微性格内向，被几名忌恨他的同期考生围堵在僻静处拳脚相加。而后，那些人又造谣他品性，意图取消他前往道盟任职的资格。

他年少气盛，忍不住拼命辩驳，反被攻击得更惨，甚至惹怒了堂主，被一掌击飞。在他以为自己将无声无息地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时，有人拎起他的衣领。

漫长的黑暗与痛楚后，他勉强睁开酸胀的双眼，看见茶铺微弱灯光下，有二人对坐。

“我将这枚玉佩借你一用。”其中一位衣衫单薄、眉眼骄矜的少年人语调活泼，“你自己挑个医馆治伤，吃点好东西。日后去到道盟，再找机会还给我。”

她随手抛来一物，是一块色泽莹润的玉佩，上面刻着的「明」字晃得孟竹眼睛刺痛。

孟竹接过，连忙躬身抬眼看她。

只见她顿了顿，理所当然道：“我叫明霜退。说句实话，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我的。你今天能见到我，是你运气好。往后想见到我，将东西还给我，就得靠自己努力了。”

孟竹千恩万谢。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望向旁边一直沉默的身影——那人被烛光照着，肤色青白，神色沉静，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明霜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道：“你的这位救命恩人不爱说话。萍水相逢，没必要交换俗名，你喊她一声‘无言剑’就好。”

孟竹挣扎着，继续千恩万谢。

二人起身离去，身影融入风雪。

不久，有人神色复杂地凑过来，看了看孟竹紧攥在手里的玉佩，低声道：“道友若要下山，或可搭乘我的车马……”

不对！

记忆的潮水骤然退去。孟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而一阵眩晕。他踉跄着扶住桌椅，大口吸气，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有人翻窗而入。

一如当年，那人长发未束，面容苍白，眉眼黑沉漠然。昏黄灯光里，她像风一样落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孟竹艰涩道：“你怎么会来汤海城？我是汤海城城主，好久……”

“给你三天时间，带人撤离汤海城，往东南去，越远越好。”无言剑道，“三日后，我会把汤海城夷为平地。留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将不复存在。”

孟竹抖着手，从暗格里取出那块刻着「明」字的玉佩。

万幸。

万幸他自请返乡任职，多年以来没什么建树，拼尽全力难以得见雪里真人仙颜。万幸他谨慎过度，不敢假于人手，一直没能将这块玉佩物归原主。

无言剑看着玉佩，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