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游初到漪兰阁时,西风飒飒,院子里虽不复慢绿妖红的盛景,可秋后香草依然青翠,异香扑鼻。
刘婶把她交给嬷嬷陈氏,连姨娘都不过去请安便回去了。
那陈氏看着约摸五旬年纪,个子不高,脸蛋像只久经风霜的老橘子,如今见这院里来了新人倒十分热情,亲切地叫陈雪游段姑娘,拉着她的手细看,连声叹气,“可怜见的,怎么伤成这样,这恐怕做不了活吧。”
陈雪游只是笑笑,抽回手,并不接她的话。
陈氏脸上讪讪的,忙又转过话题说了些有的没的,便领她跟主子请安,然后带她去下房歇息。
去下房的路上,陈雪游注意到,住在漪兰阁的这位姨娘很会莳花弄草,连廊檐下都安置了不少盆栽,栽的大多是一种白色重瓣菊花,蜷曲的花瓣卷成团团,宛如雪堆出来的。
不过夜色昏黑,陈嬷嬷在前头提灯徐徐走着,耳边蛩鸣若有若无,放眼望去一大片灯笼似的白,她又莫名觉得鬼气森森的,因为白菊寄托哀思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虽然古代常识也告诉她,菊花是隐逸的代表,她心底还是很难抹除现代生活的印记。
“这种白菊花,叫瑞云殿。”心里陡然冒出来一个声音,似是原身的记忆浮出水面,陈雪游不由愣住。
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像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陈氏见她停在原地,回头笑道:“段姑娘,这大晚上你倒有心情赏花呢,还不走。”
陈雪游连忙跟上。
到了下房,推门而入,只见一个穿着蓝绸小袄,白绢裙子的年轻女子坐在灯下做针线活。
“瑞云姑娘,这是孙姨娘打发过来的丫头,你看着教吧,我回去歇息了。”陈嬷嬷撇下这句话就走,留下陈雪游在原地不知所措。
瑞云这时才应了一声,头也不曾抬,“知道了,新来的,把门带上吧。”
陈雪游转身关上门,把插销也插好。
“你叫什么?”
“段青萍。”
陈雪游把名字一说,瑞云忽然抬起头来,眼里不禁流露出鄙夷之色,“原来就是你啊,行了,时候也不早,你歇着吧。”她指指靠窗那张床,上面叠着灰青色的秋被。
次日,五更天鸡鸣,瑞云便揪起陈雪游下床,吩咐她到厨房劈柴烧热汤,预备好等姨娘和三姑娘起来盥洗,做完还不等她喘口气,马上又要做早饭。
天杀的,这古代牛马每天起那么早,别说活到八十岁,原身现在十六岁,照这么干活,她是十八岁都活不到了!
话又说回来,漪兰阁是真僻静冷清,仿佛不属于郑府,这一两天她都没出这院子,简直是与世隔绝。
一切都是因为住在这里的姨娘不受宠。
这位柳姨娘,原名琴心,原是许多年前名动京城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后来怀了郑鹤秋的骨肉,马上便被接进府里。从前也是你侬我侬,万般恩爱的,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两个人竟决裂了。
这也是稀罕事,底下人议论纷纷,颇有些看不上她,一介风尘女子,又做了妾,还不给自己丈夫好脸色看,实在是太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因此倒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
柳姨娘并不在意,如今她膝下只养着一位三姑娘,便把全副心思放在女儿身上,希望她将来能嫁个如意郎君,希望她的女儿,不必再为妓,也不必再做妾。
其实她本来还有一子,只是因为失了宠,便连亲手养大儿子的权利都被剥夺。那孩子如今养在太太膝下,年深日久,自然只认太太做母亲。
这位三姑娘名叫郑霜华,将近及笄之年,性子木讷软弱,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一样不问世事,时常只知道在家里做女红,闲时看看佛经,连家中姊妹亲戚聚到一起开小宴,想不起她时,她也不计较的。
母女俩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过年过节,其他时候,都不大到前头去,不知情的外人通常只当没这一房人,衙门里的同僚还夸郑鹤秋用情专一,只宠着孙姨娘孙若兰,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子。
“谁家没个三妻四妾的,就说兵部的江侍郎,新近又娶了第五房。郑兄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何不再多添口子人?”
“人多是非多,不免后宅不宁,吾不忍心叫佳人受苦。”
更有人送他几个绝色女子,他一概不受,因此倒得了个洁身自好的美名。
这些话,这些事,传得府内外皆知。
可鲜有人知,郑府还有这样一个冷宫般的地方,把女子最好的青春残忍地幽禁在这里,一点一点耗掉所有生气。
郑鹤秋倒并不觉得自己苛待她,一切衣食簪环皆照姨娘的分例来,每个月的月银也未曾少过。不过实际上到她手里的有多少,郑鹤秋也并不知道,只是苦了下面的丫鬟,因着姨娘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多少也受到一些牵连。
这活干得没什么油水也罢了,可是因为姨娘一味清高,那么大个院子,竟都是陈雪游和瑞云两个人打理,况且姨娘又喜欢种花,总不能叫主子亲自动手浇花、捉虫、施肥、修剪枝叶吧,这活,自然也落到她跟瑞云手里。
至于嬷嬷陈氏,每日以年纪大,且要教导小姐礼仪为由,天天在主子跟前献殷情,明明十分拈轻怕重,没做多少事,偏偏还装出劳心劳力的样子,跟这俩丫鬟抱怨,说自己何等辛苦,每天要教姑娘许多事,还要说些外头的新闻给姨娘听,真是累得口干舌燥呢。
那日,正好几人在游廊下给菊花修剪枝叶,陈嬷嬷又在唠叨这话。
说完疯狂暗示陈雪游,“段姑娘,你说是不是很辛苦,老身呢,就跟那教书先生一般,不辞辛劳,哎呀,若是这时候有人给老婆子斟杯好茶就好了。”
陈雪游是听不懂暗示的,装傻充愣道:“陈嬷嬷和那些舌耕的私塾老师一样,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呢,嬷嬷渴了可千万记得喝茶呀。”
瑞云不禁皱眉道:“蠢材,你听不懂嬷嬷的意思么?人家叫你帮她斟茶,还愣着做什么,去啊!”
“我!”陈雪游气不打一处来,只得搁下剪子,跑到厨房去弄茶。
过了半晌,陈嬷嬷便接过陈雪游手里的热茶,笑道:“还是瑞云会教人。”
瑞云洋洋得意,“那是,到我手里的丫头,岂能让她偷懒?”
陈雪游无语至极,这个瑞云,真是会慷他人之慨,叫她做事,自己得个好名声。
不过幸好瑞云不在时,陈嬷嬷占不了她什么便宜,每每陈嬷嬷想叫她办点事,她只是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推辞道:“没瑞云姐姐教,我脑子笨,可做不好呢,嬷嬷还是自己做吧。”
“你脑子笨,每天吃得倒挺多。”陈嬷嬷叽叽呱呱说了她几句,但也拿她没办法。
陈雪游的确很能吃,在漪兰阁不说吃上什么好菜,大米饭还是管够的。
不过她又怕别人看出来自己身子骨好,会被安排做更多事,便尝试给自己化点美美的妆。
劈柴劈不动了,便捏着帕子哭哭啼啼,把手伸到瑞云眼前,“瑞云姐姐,我胳膊被斧头砸了,真快疼死我了,我能不能歇一会儿?”
瑞云满头是汗,“这么严重,那你快去包扎一下吧!”
“多谢瑞云姐姐。”
灶下烧火,她直接把火星子带到脚边的柴堆,差点烧了厨房,瑞云正掌勺来着,只见锅里的麻婆豆腐变成黑焦豆腐。
事后,陈雪游扶着廊柱,嘴唇泛白,看起来十分虚弱,“真不好意思,瑞云姐姐,你知道的,我从前在段家一向娇生惯养,身子骨不太好,干多了活就累。”
总之,瑞云想卸下身上的重担,让她来分担,那都是白想,她总有理由把瑞云吓个半死。
这天,用过早饭,瑞云把针线筐放到桌上,准备和郑三姑娘一起绣扇面。
见陈雪游干站着,瑞云斜睨她一眼,冷冷问道:“段青萍,你会做针线么?”
陈雪游摇摇头,瑞云两条粗眉皱成一团。
“我就说孙姨娘怎么会有这般好心,拨个丫头给咱们姨娘使唤!原来是弄个美人灯过来,让咱们伺候的,真真是晦气!”瑞云越说越恼,声音不由地大了些。
郑霜华本拿着笔画花样子,听瑞云这样疾言厉色,忙微笑着劝止,“瑞云姐姐,你心里恼,我知道,但又何必当着青萍姐姐的面发火,人家脸上也不好看呢。”
话虽如此,主子不在跟前时,瑞云仍旧是没好脸色给她的,她那套偷懒的法子用得太频繁终究不行。
“你说你以前金枝玉叶是吧,哎哟这么尊贵,怪不得每天做出这副病西施的样子呢。在我们这儿,可没有爷让你勾搭,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陈雪游鼻尖耸动,毫不客气地剜了她一眼。
瑞云挑眉,叉着腰怒道:“你是在瞪我?”
“我没有,我只是眼睛痛。”
“呵,顶嘴是吧,嫌我说你了?你自己做出那狐媚样子,勾三搭四,就不要怨别人说你。我就看不得你这样的下流胚子,不好好伺候主子,成天偷奸耍滑,净想着靠爬床来攀高枝,真够下贱的。”
汗水从陈雪游两鬓流下,她眼里泛着泪光,颇有些委屈,人人都说她狐媚子,怎么就不骂男的下流呢?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吵架第一要义是先平复情绪,才能有条不紊反击。
于是陈雪游笑道:“什么叫狐媚子样,姐姐看来很懂呀,莫不是经验丰富?
妹妹真是好奇,我是勾着谁了?难道姐姐被我勾得受不了了,只好说这番话来劝我。我知道,姐姐肯定喜欢女人,啊!姐姐不会喜欢我吧?那可遗憾了,我虽生得倾国倾城,可不是哪个女人都能看得上的。”
这次,她可真笑得十分狐媚了。
瑞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登时涨红了脸,“你…你发什么疯呢!”边说边退到廊上,捂着自己胸口,生怕这个笑眯眯的段家狐狸精会把她一口吞了。
过了一会儿,郑三姑娘出来叫瑞云去炉子上炖茶,陈雪游趁机偷空躲懒,坐在竹篱下的长椅上小睡一会儿。
反正这地方冷清,一个男人都没有,于是便卧在椅子上爽爽地睡个懒觉。
傻瑞云,她懂什么,天天就知道干活。
摸鱼,可是人类之光!
睡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陈雪游忽觉空落落的脖子上凉丝丝的,耳洞被什么勾住,睁开眼,却见郑砚龙把一只金镶宝的葫芦坠子挂在她耳朵上。
“萍儿,别在这里睡,仔细着凉。”
陈雪游摘下沉甸甸的耳坠子,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仍是恼道:“二爷还来找我,为了你,我不知遭了多少冤屈,您快走吧,这里可不是您这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待的地方。”
郑砚龙怀里兜着一包袱东西,见她把耳坠收下了,心里很是欢喜,“爷的东西,可不是白给你的。”
陈雪游颔首微笑,言语里有几分漫不经心,“是啊,那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我命你给我讲个笑话,本公子重重有赏。”
陈雪游想了想,“这很公平,按劳分配,多劳多得,那我讲两个笑话吧。”
她对古代笑话没多少研究,不过肚子里有一箩筐网上看的笑话,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请问,猫会喵喵叫,狗会汪汪叫,鸭会嘎嘎叫,鸡会什么?”
郑砚龙:“唧唧?”
她一脸严肃道:“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郑砚龙:“……”
“我再问你,有一日,一只羊肚菌遇上了橙子,两个打了一架,最后是谁死了?”
“不用说,一定是羊肚菌!橙子又大又重,压都把它压死了!”
陈雪游摇头叹气道:“不对,是橙子死了。”
“这是为什么?”郑砚龙十分不解。
“因为菌要橙死,橙不得不死啊。”
“……”
郑砚龙无语了半晌,“算了,不听笑话了,咱们吃点东西吧。”
“等会儿,我再给你讲一个,你肯定答得上来。”
“好吧。”
“请问,这世上,什么东西最爱收集各种亮晶晶金灿灿的小东西塞进窝里?”
“这个我知道,是乌鸦!昨天我掏了个乌鸦窝,原来姨娘丢失的首饰都在它窝里。”
“怎么会是乌鸦呢?明明是女子呀!”
郑砚龙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见她伸手,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了。
亮晶晶金灿灿的嘛。
于是给了她一只梅花式的银锞子。
没想到今天虽挨了骂,却也有这种意外收获,看来她的运气也不是很坏。
陈雪游高兴地把银锞子收进怀里,“好了爷,咱们吃东西吧。”
郑砚龙忙将怀内一只小包袱打开,里面是几瓶子祛瘀化肿的药,一盒子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一身新裁的衣裳,还有两瓶木樨玫瑰露。
“我知道你向来娇惯,一定做不惯粗活,万一伤了肿了就抹点这个药。这个是厨房新做的饼,可好吃了。还有你这衣裳也太旧了,换身新的吧。这两瓶子露,你但有精神不济的时候,舀一点子兑水吃,心里爽快些。”
陈雪游垂头看着那些东西,竟愣住了。
“二爷,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并没有情。”
不但没有情,还拿他当冤大头。
郑砚龙一愣,旋即故作大方地笑道:“没、没事,感情的事慢慢来。”
“那我一辈子都不喜欢你呢?”
“那我等你一辈子。”
陈雪游捏着掰碎的饼屑,心中愕然。
这饼子好甜,但她心里有几分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