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真默了默,也没打算瞒她:“是。”
李晚又问:“上巳节五爷那件事,也是六爷让人传出去的?”
“……是。”慕容真早该想到的,她一向很聪明。
李晚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后无奈吐出一口气:“那,奴婢也不算受了无妄之灾。”
慕容真刚刚才知道是程芸芸让她落的水,对方又是发泄私愤,说到底,都是因他而起。
“怪我,做事不够妥当。”昨天就应该让她在屋里待着才是。
李晚轻咳两声:“不,我只是怕,到时候国公查出这些事与六爷有关,岂不是又要想着法地处置六爷?”
慕容真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边,安抚她:“你放心,这件事我并未直接出面,便是查也查不到我这里。”
事实上,他早料到他们会查,已提前留下误导性的线索。再者,便是果真查到他头上,他也不惧。
“奴婢还有一个问题。”李晚手指捏着茶杯,感受上面的温度。
“你问。”
李晚看着他:“六爷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若说为了报复田姨娘,她人都已经剃度出家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踩一脚,而且,这两件事很明显都是在针对慕容瑾,她想不通,慕容真为何要在读书备考这么重要且关键的时刻强行树敌?
余老夫人有句话说的没错,算计他人的时候,就要做好被他人算计回来的准备。在自己羽翼未丰之际招惹敌人,属实不太明智。
若是她笔下的慕容真,定然会等平步青云之后再回头算总账。
慕容真看着对面纤细的指尖,似乎有些走神。
好半晌,他才抬起眼睛,问李晚:“若你有珍珠十斛,旁人抢去一颗,你会不会报复?”
五斗曰斛,珍珠虽贵,但仅仅被抢一颗,实在不足以令她报复他人。
李晚诚实摇头:“此事虽让人气恼,但我尚有十斛,委实没必要为了一颗珠子与人置气。”
慕容真点了点头,又道:“可若你只有一颗珍珠,那是你全部家当,失去这一颗你便一无所有,旁人再抢去,你会不会报复?”
李晚顿时犹豫起来,一时没能作答。
他在说,慕容瑾抢了他唯一所拥有的东西,所以他定要行此报复之事。
李晚思索片刻,觉得大概是慕容瑾将来要袭爵这事动了他唯一的蛋糕,所以他才这般针对他。
“我明白了。”她松开面前杯盏,手抵在唇边又咳了两声,“六爷行事自有六爷的道理,方才,是奴婢僭越了。”
慕容真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道:“你我之间,不必提‘僭越’二字,你有不解自当提出来,我是不会对你说谎的。”
这番话算是明着告诉李晚,他信任她,且将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说实话,李晚心中多少有些动容,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下来她才发现,他委实不是个容易相信他人的人。
如今,她勉强算是叩开了他的心门。
可喜可贺。
“是。”李晚拾起茶杯,润了润喉咙,朝他莞尔一笑。
两人坐了一会儿,见翠珠领着大夫进来,李晚便在矮榻上让大夫重新把脉。她知道自己得的是感冒,这病在现代尚且可大可小,更不用说在这个医术并不算发达的时代,因此她十分配合大夫的治疗。
“如何?”慕容真见大夫收起脉枕,忙询问道。
大夫沉吟片刻,面色瞧着并不轻松。
他说了一堆病理,李晚虽没太听懂,但却从中抓住了关键信息。
大夫的意思是,她这病估计是从上呼吸道感染变成了下呼吸道感染,当然,这是李晚自己理解过后概括出来的。
总而言之,就是不太好治。
大夫斟酌着换了药方,再三叮嘱慕容真不可接触过密以免传染开来,又让人用药包熏了一遍屋子,这才摇着头离去。
众人忙里忙外,唯李晚坐在屋中,怔怔出神。
慕容真命人拿着方子去抓药,回头见她攥着帕子,神情恍惚,不由伸手覆上了她的手指。
“别怕。”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大夫只是说不太好治,也未必就治不好了。风寒乃世人常患之病,便是他治不好,咱们还可请宫里的太医来瞧瞧。”
李晚喉中发痒,正要咳嗽,忙推开他的手,扭过身去重重咳了起来。
重感冒的危险程度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便是她先前所处的时代,每年也有不少人死于流行性感冒,她这回若是熬不过去……
李晚死死揪着手帕,回过身时却是硬挤出个笑来:“奴婢不怕的。”她伸手去推慕容真,“倒是六爷,莫要离奴婢这么近,当心过了病气,反而令我不安。”
她指尖微颤,声带哭腔,强颜欢笑的模样教慕容真心中一紧。
他有心靠近她,然而李晚却主动离他远了些,她对他道:“今儿起我就不睡在碧纱橱了,劳烦六爷让人多给我拿床被子,往后汤药和吃食放在我门外即可,免得传染给她们,倒成了我的罪过。”
慕容真蹙起眉头,叫了人进来。
拂柳一进屋,李晚立即起身,打算回耳房待着,哪知慕容真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对拂柳道:“你着几个人,把我那屋子收拾出来,让晚姑娘住进去。”
拂柳诧异抬头,李晚亦是大惊失色,拦住他道:“六爷不可,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慕容真垂眸看她,“你如今病着,最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怎能把你一人丢在下房苦捱?再者,那耳房未免逼仄,你住我那倒是正好,平日里也没人靠近,不怕传给旁人。”
李晚压下喉中痒意,不赞同道:“我住了六爷的屋子,却让六爷住哪去?”
慕容真扭头继续吩咐拂柳:“将碧纱橱也收拾一下,这段时间我就住在那儿。”
他说一不二,拂柳不敢不从,忙叫了外面的小丫头进来收拾。
慕容真坐到李晚对面,给她续了杯热茶:“你放心,这院子里的规矩,我说了算,没人能嚼你的舌根。”
喉间压下的那股子痒意汹涌反扑,李晚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她别过头,用帕子捂着嘴,才咳了两声脸色就涨得通红。
慕容真起身过去给她拍背,一面叫人端了痰盂过来,又问那丫鬟:“药可抓回来了?命厨房速速煎药!”
丫鬟一叠声地应下,捧着痰盂出去后,急急地去厨房催药。
明显感觉到自己病情恶化,李晚是不敢再与慕容真待在一处了,等拂柳她们收拾好两间屋子,她便推说自己要去休息,慕容真强行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卧房。
他房里被褥都是新换的,桌上备着热茶和一些容易克化的点心,床脚下摆了一只痰盂,就连熏香也换成了艾草。
慕容真看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轻声道:“你且歇着,药好了我命人给你送来。”
李晚乏力地点了点头,慕容真走到门边,不太放心地回头:“我就在外间,你若不舒服,只管唤我。”
尽管脸色苍白,李晚还是朝他露出一个笑来:“好。”
李晚一天喝了两顿药,但咳嗽却越来越压不住,她白日里有些低烧,浑身难受到坐立难安,整个人一点食欲都没有。
慕容真看着桌上原封不动的晚饭,亲自端了粥,温言软语地哄着她吃饭。
李晚是真的怕传染给他,只能强撑着吃下小半碗,最后面朝里侧躺下,将他赶了出去。
夜里,慕容真躺在碧纱橱内,听着里间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咳嗽声,辗转反侧。
一直到后半夜,李晚不再咳嗽了,两人才勉强睡着。
李晚不知道自己起了高热,正浑身冒着冷汗,此刻她的意识深陷于梦境之中,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梦里,她困于侧翻的车内,外面正呜呜鸣着警笛,车内有人以一种奇怪到扭曲的姿势将她护在怀里,眼前的车窗玻璃,是血红色的。
“晚晚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的……”
“你会活下去的……一定要活下去,知道吗?”
李晚动不了,只要一动,就会压到她的伤口。
女人缓缓转动眼珠,看向驾驶座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叫了两声后发现他没有反应,她眼里终是淌出泪来。
“我都说了,才下了雪,晚几天再去,你爸爸就是不听……”
李晚的名字是爸爸取的,他说因为妈妈的口头禅是“晚点再说”“晚两天再去”,正好她又生得比预产期晚了那么两天,不愧是妈妈的孩子,干脆叫“李晚”算了。
这句口头禅,李晚从小听到大,这回,是最后一次听到了。
她僵着身体,听着妈妈最后一声心跳,无助到难以呼吸。
再一睁眼,她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头顶上的吊瓶永远在滴答,监护仪的噪音二十四小时折磨着她的耳膜。
“第二次手术的意义不大,建议放弃治疗。”医生麻木里略带遗憾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随后从病历本里抬起眼睛问她,“你家属呢?”
李晚记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她都在积极地配合医生,吃大把的药,忍着身上所有的痛,求医生再想想办法。
然而,医生已经无法再直视她的眼睛,她捂着口罩,转身推开护士,冲出了病房。
李晚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死死咬住了嘴唇,没哭出声。
弥留的最后一刻,监护仪发出了持续的锐鸣,她终于摆脱了疼痛,却无比地不甘。
她明明答应过,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阿晚,醒醒!”
有人捧着她的脸,在她耳边急切地唤她。
一滴泪倏然从眼角滑落,李晚颤颤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沉重,胸口堵得闷痛。
昏暗的烛火里,她猛然咳嗽一声,借着光亮,她看见痰盂里刚吐出的那口痰竟带着一缕暗红色。
她和慕容真都愣了片刻。
眼泪唰地一下涌出,李晚泪流满面,紧紧拉住慕容真的衣袖,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六爷,救救我!我不想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