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藤架下已摆好竹席,三人对坐,面前各置一张小案,摆着几样家常菜肴。林菀饮完梅浆便一声不吭。宋湜微微颔首,浅啜一口,亦不多言。
席间鸦雀无声。林春麦看不下去,笑着打破沉默:“原该做酥饼招待阿湜。只是酥饼费时,怕你们饿着,就先做了几道小菜。等明日酥饼做好了,再给你送去。对了,天气快转凉了。阿菀,一会儿你往隔壁送两床厚被子。”
“多谢林姨,不必如此费心……”
“阿湜莫推辞!我们是房东,应该的。”林春麦打断他。
林菀单手托腮,懒懒应道:“宋郎君是怕我们贿赂他。”
林春麦笑意一滞:“不至于吧?”
“在下并无此意。”宋湜瞥了林菀一眼,转向林母温声解释。
“我就说嘛。”林春麦松了口气。
“那就是嫌我们多管闲事。”林菀又道。
“也无此意。”宋湜依旧耐心。
“啊,我知道了,是嫌我家褥被不干净呗。”林菀盯着杯中梅浆,语气不咸不淡。
林春麦听出女儿话里带刺,不禁诧异:“阿菀,你平时那般嘴甜,今日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了?”
“宋郎君不爱听好话。”林菀换了只手托腮,语气依旧。
林春麦尴尬地看向宋湜,略带歉意地一笑:“对不住啊阿湜,阿菀平时不这样,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宋湜浅浅一笑:“无妨。林娘子许是公务劳累,太过疲惫,可以理解。”
林春麦稍宽了心,忙道:“阿湜当真有气度。来,多吃点!”说着,她无奈地看了眼自家女儿,摇了摇头。
一顿饭毕,天色渐晚,宋湜告辞离去。他一走,林菀便被母亲逼问,之前跟宋湜到底有何过节。
“没有,”林菀收拾着碗筷,矢口否认,“他都说不认识我了。”
“当真?”林春麦将信将疑,“没人比我更了解自家女儿,他若真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你可不会先躲他,又说话刺他。说实话,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阿母果然目光如炬。看来若不说出点缘由,今日是混不过去的。林菀只好说道:“之前打交道时,他态度不好,我不喜欢。”
何止不喜欢。
她就没见过如此讨厌的人!
清高、刻薄,处处跟她不对付。
听他说话,正常人都得气死,她方才那几句已算极有修养了。
“他态度不好?”林春麦很惊讶,“能让你这般针对,看来是真不好了。但他对我这刚见的林姨都甚为有礼,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林菀自然心知肚明。她不愿多解释,只含糊应道:“可能吧。”
“既有误会,说开就是。邻里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和睦相处。何况阿湜也在朝为官,关系好了,日后也是个帮衬。去,找两床厚被子,给隔壁送去。”林春麦耐心劝道。
“怎么是我送?不去!”林菀瞪大眼,端起碗筷快步走向灶台。
林春麦一时气结。
“我方才说半天,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叉起腰,对女儿背影抬高声音,“我还要忙活呢!你要不去,明天别想吃刚出炉的花馅酥饼!”
“喂!”林菀转身。她咬住后槽牙,眼神哀怨,“这也太残忍了。”
“快去。”林春麦毫不退让。
林菀纠结半晌,终是长叹了一口气。
——
院门砰砰作响,宋湜开门时,先看到的是一堆蓬松饱满的褥被,被一双纤细的手抱着。
随即,旁边探出半个脑袋。一缕垂髾轻轻晃着,挠得他心头烦躁,只想伸手拨开。还有那双灵黠的眼睛,羽睫轻眨,仿佛生出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悄然拂过他的面庞。
宋湜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走下台阶去接被子:“代我多谢林姨。”
呵,摆副冰块脸给谁看!
林菀暗恼,抱着被子不放手。
宋湜一接,被子纹丝不动。他疑惑探头,骤然对上她的眼睛。两人仅隔一堆被褥。不知是她身上,还是被褥上的淡香萦绕鼻尖,他不禁呼吸微滞。
见她直勾勾盯来,宋湜迅速恢复如常:“林舍人有话要说?”
“在家门口就别称呼职务了吧,听着像还在当值。”林菀嘀咕一句,又正色道,“事先声明,被子是阿母非要给的,不是我贿赂你。”
“我明白。”宋湜再接,被子仍旧不动。他疑惑再问:“林娘子还有事?”
林菀压下恼意,又道:“知道宋郎君不爱听我说话,我只问一句便走。看在我阿母与令堂是旧交的份上,郎君可否答应保密那日之事?”
宋湜默然一瞬,应道:“我已说过,与林娘子之前并不认识。”
林菀一怔。
什么意思……刹那间,她猛然会意!
他说之前不认识她,也就是说……那日接错人的事,他已当从未发生!
啊啊啊!
一瞬间,茫然、领悟、惊喜在她眼里交错掠过,最终绽放成漫天星光。她笑弯了眼,脱口而出:“宋郎君果然是天下最好的人!”
她当即松手,退后半步施礼:“多谢宋郎君!”
宋湜只觉手上一沉,褥被被她塞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却又觉重量被抽走。她施完礼,又将褥被抱了回去。他转头,见她轻快地跃进门槛,像只鸟儿一般飞向卧房:“我送进去!”
屋檐外天色泛青,只剩一缕橘红晚霞。这一刻,仿佛霞光跌落院中,化作她飞扬的裙裾。
宋湜指尖微蜷,转身回院。
当他步入卧房时,见林菀已换好新被,正抱着换下的薄被,笑吟吟道:“宋郎君,回头我再往屋里添些家具吧。之前为了放租,布置得简单,还是不太够用。”
她笑得如此明亮。
与先前的圆滑虚伪全然不同。此刻的她,心思全然写在脸上,坦率直接。
宋湜从微怔中回神,平静道:“不必了。”
“哦……那……屏风总要吧?灯台好用吗……”林菀抿了抿唇,见他神色淡漠,脸上笑意僵了僵。
“都不用。林娘子既已安心,便请撤去跟踪之人。”宋湜声音不再冰冷,却依然疏离,“宋某职务在身,与林娘子为邻恐有不便。我会另寻住处搬走。烦请转告林姨,多谢照拂。”
林菀的笑容霎时凝固。
满腔雀跃如逢寒冬,顷刻冷却。
她竟如此天真,在宋湜答应保密之后,又妄想拉拢他。
像个笑话。
以她的处世手段,本不应该的。
怪不得手下每天都跟丢,原来他早已察觉。
也是,在他眼里,她是长公主近侍,必须划清界线。
又发现她派人跟踪,定觉她不怀好意。
现在知晓她是房东,只怕避之不及。
林菀抿了抿唇,转眼挂起微笑:“宋郎君多虑了。租期一年,既未到期,郎君但住无妨。若执意要搬,我也不拦。郎君大可放心,今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绝不再见。我也绝不再与你多说半字。告辞。”
她把换下的薄被往榻上一扔,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
宋湜望着她疾步远去的背影。
不过短短两次见面,他似乎已能分辨出,她脸上笑意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了。
——
林菀一回自家院子,便径直往屋里走。还在灶台边收拾的林春麦,见女儿面色不豫,忙问:“怎样?和解了吗?”
“没有,”林菀迅速应道,“我跟他无话可说。”
“哎?”林春麦深感纳闷,“世上还有你都和解不了的人?真是奇了。”
“别再提那个人!”林菀的身影没入门里,只遥遥扔出这句话。
林春麦无奈摇头。
天色转眼入夜。
林菀靠在露台栏杆边,看眼前街巷灯火次第亮起,再远处,起伏的屋脊隐入夜幕,半轮明月悬于天际。往日,她总在这里眺望远处。开阔景致总能卸下繁忙公务带来的疲惫,让心情旷达起来。
此刻,只要稍稍垂眼,就能看到一墙之隔的邻院。
院角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一窗昏黄的灯光斜照在地,不时有人影掠过。每过一次,她心头的烦躁便添一分。再抬眼,就算天边明月如画,也没让她心情变好一些。
“遇上这么个人,真晦气。”林菀当即转身回屋,躺倒榻上。
“很好,那件事彻底过去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见就不见了呗。”她望着房梁嘀咕,“睡觉。”
她闭上了眼睛。
——
夜已深沉。
宋湜熄了灯,躺在榻上久久难眠。
脚下是荆棘丛生的险路,前方是生死未卜的危局。实在没有余力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分心。他合着眼,思虑着明日待办的正事。
渐渐的,一缕花香徐徐将他环绕,一如那日在云栖苑值房醒来时,在她榻上闻到的气息。
看来那位娘子喜欢将紫菀花瓣收入香囊,与褥被同置柜里。时日一长,褥被会沾上这种香气。闻着闻着,心神竟渐渐松弛,他很快沉入梦乡。
再睁眼,他竟坐在软榻边,灯影在纱帐上轻轻摇曳。
“宋郎君,”耳旁传来一声温软轻唤。
宋湜转头,竟是她。
笑眼微弯的她,明眸如潋滟春水,映着他的轮廓。她轻倚在他肩头,凑到他耳畔低语:“宋郎君果然是天下最好的人。”
梦中人不知是梦。
他浑身力气似被抽走,诧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她不答反问:“那我应在何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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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