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味道缠绕舌根,竟勾不起半分贪恋。
许如初从回忆里抽离,浅尝两口糕点,便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
也许是因年岁渐长,她对甜食失去了往日的热忱。
“就吃这么点?”沈量端来解腻的安神茶,目光落在几乎未动的糕点上,“红宝石的招牌,浪费了可惜。”
话音未落,他自然俯身,拿起许如初用过的勺子,沿着她留下的齿痕边缘,挖了一大块送进嘴里。
待他抬头,唇周滑稽地沾满了白色奶油。
许如初别开眼,强忍嘴角的抽搐,“这是周清宵买的。”
沈量咀嚼的动作猛地一僵,喉结剧烈滚动,脸色精彩纷呈。
一股无名火窜上眉梢,他愠怒地扯过纸巾擦拭,“大晚上送这种热量炸弹,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许如初垂眸,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玻璃杯壁,“棉花糖病了,他表达一下关心而已。”
沈量觑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初初,他……怎么突然献起殷勤?你们最近,联系很多?”
许如初不愿回答,起身收拾碗碟,“不早了,明天还得忙。”
沈量注视着她刻意回避的举动,指甲深掐掌心。
周清宵。
这个名字从读书、到工作、再到现在,一直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他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分手,等到心爱的女孩回国,周清宵却仍是阴魂不散。
沈量端起许如初喝剩的茶,浅呷一口。
茶汤已失温度,涩意格外分明,顺着喉舌缓慢下沉。
---
次日上午,天色灰蒙。
许如初正喝着沈量熬的小米粥,搁在餐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许如初滑开接听,对面传来干练利落的女声,“您好,请问是许如初女士吗?这里是动物医学中心,我是李晴教授的助理。”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关于棉花糖的治疗方案,有一些细节需要与您确认。主要关于增强影像检查和可能涉及的靶向药物选择,其中存在一定风险,电话里无法详尽说明。”助理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您看今天下午一点方便吗?教授特意留出了时间。”
理由充分紧迫,许如初没有犹豫,立刻答应,“好的,我会准时到场。”
挂断电话,一丝疑虑却浮上心头。
毕竟,绕过了全权负责此事的周清宵,直接联系她,这不合常理。
“是医院打来的?我陪你。”沈量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卫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裤,少了平日的精英感,倒显出几分邻家兄长的温和。
许如初抬眼看他,想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
沈量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棉花糖也是我的家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在场。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你最近都没休息好,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开车来回。”
许如初沉默了几秒,没能找到反驳的借口,“……随你。”
沈量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伸手将她面前凉掉的半碗粥撤走,起身走向厨房,“凉了伤胃,我去给你盛碗热的。”
---
午后,动物医学中心,会诊室。
李晴教授站在屏幕前讲解方案,许如初凝神倾听,沈量陪伴在侧。
就在这时,会诊室的门被推开。
周清宵姗姗来迟。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外加卡其色风衣,唇色失血到显现一种近乎脆弱的透明感。
“抱歉,路上有些堵车。”周清宵向李教授简短致歉后,坦然在许如初另一侧的空位落座。
坐下时,他的手背自然地轻擦她的衣袖,她骤然缩手,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界限。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距离里,许如初无意瞥见他手背上的异样——青白的皮肤上,一个新鲜的针眼赫然烙印,周围泛着淡淡的青晕。
周清宵面色如常,唯有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泄露了平静表象下的波澜。
讨论继续。
随着话题深入,许如初和周清宵作为同领域出身,针对李教授提出的方案,从药物代谢动力学、血脑屏障通透性到可能的耐药机制,提出了更为具体且专业的疑问。
术语频出,逻辑缜密。
沈量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恬淡的微笑逐渐凝滞。
他是计算机出身,这些陌生词汇他听不懂,也插不进话。
无形的壁垒,让他感到一种被排斥的焦躁。
就在这时,沈量口袋里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他皱眉掏出,屏幕上显示着公司负责人的名字,他面露难色,压低声音快速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会诊室内的讨论并未因沈量的离开而停滞。
李教授将几张关键影像夹上灯箱,语气严肃,“根据目前的评估,我认为手术干预是必要的,而且时机很重要。如果一切顺利,我建议下月初进行手术。越早解除压迫,对棉花糖的神经功能恢复越有利。”
“我同意李教授的判断。”周清宵说话时,身体向许如初的方向倾斜,“你呢?”
许如初交握双手,指尖冰凉,下意识点了点头,“术前需要签署的文件,今天可以一并处理完毕吗?”
“可以。”李教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她的面前,“许小姐,条款比较详细,特别是关于手术风险和术后可能出现的状况,请您仔细阅读。有任何疑问,随时问我。”
许如初伸手接过,纸张沉甸甸的,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事关重大。
她低头阅读,努力集中精神,却感觉那些印刷字体有些模糊。
周清宵就沉默地坐在一旁,没有催促,也没有过多注视她,可无声存在的本身,就像是奇怪的锚,让她在慌乱中不至于完全失序。
在她签字过程中,李教授的手机响了,“两位稍坐,我出去接个电话。”
门被关上。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声。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所有刻意维持的礼节性距离和公事公办的伪装,随着第三人的离开而悄然褪去。
周清宵缓缓向后靠住椅背,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
他的目光停留在桌面的文件上,语气平淡,却让周遭的温度瞬间降了几度,“你没有告诉我,沈量今天也会来。”
许如初翻阅知情同意书的手指,倏地停住,眉宇间带着被打扰后的不耐,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
这个反问突兀尖锐,周清宵侧过头,视线锁住她。
他忽略了她语气中的挑衅,执着地追问,“他这是不放心什么?不放心李教授的方案,还是不放心……我?”
许如初霍地转回头,和他四目相对,生硬地甩出一句,“医院联系的是我,谁陪我来,是我的事。”
见她如此回避,周清宵转回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在自言自语,“下次麻烦提前告知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喜欢他。”
沈量许久未归。
许如初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悄然亮起,是他的微信消息。
她划开查看:「初初,公司系统突发故障,我这边暂时走不开,结束后会尽快联系你。抱歉。」
许如初简短回了句:「好,你先忙。」便熄灭了屏幕。
---
结束时,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周清宵的脸色在灯光下更显倦怠,唇色浅淡,却仍强打着精神,“李教授,辛苦了这么久,让我尽点心意。”
他声音略带沙哑,却态度诚恳,“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私房菜馆,环境清静,适合聊聊。还请务必赏光。”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让人难以拒绝。
李教授团队略作推辞,便笑着应承下来。
饭局安排在一个雅致的包间。
因李教授是女性,席间无人抽烟劝酒,氛围意外地轻松融洽。
许如初和李教授虽分属药学和兽医学,但在肿瘤治疗领域多有交叉,两位女性从靶向药物的研发谈到临床应用的案例,相谈甚欢。
周清宵的话依旧不多,偶尔咳嗽几声,目光却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许如初身上。见她难得放松,他眼底也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
---
散场时,夜色已浓。
李教授一行人先行告辞。
“我送你回去。”周清宵走到许如初身侧。
许如初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他。
晚风吹拂,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许如初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间来不及敛去的关切,以及清冷的眼眸深处,熟悉而柔软的微光。
那是曾属于她的,爱意的残留。
这个发现让许如初心头莫名一滞,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真是奇怪,她在心底无声地嗤笑,当初斩断一切的是他,如今又何必流露出这般神情?
但她随即收敛心神,不愿,也觉毫无必要去深究这矛盾背后的缘由。
无论是不甘、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对她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她不愿再被这似是而非的温情牵绊,更不愿再与他陷入无谓的纠缠。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周教授,”许如初率先开口,语气平和,“下午的事,我向你道歉。”
她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诧异,继续说道:“我不该在没有提前和你沟通的情况下,就让沈量参与进来。这次棉花糖的事,从联系李教授到安排诊疗,始终是你在奔波,于情于理,我带一个……局外人过来,确实欠考虑。”
周清宵凝视着她翕动的唇瓣,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许如初迎着他的目光,不再躲闪,“棉花糖的事,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没有你,我不会这么快找到李教授这样的专家,也不会对下周一的手术抱有现在这样的信心。”
她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但是,感谢是感谢。我们之间,早就已经结束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砸进周清宵那双古井无波的深潭里。
他双唇抿紧,苍白的脸上更无血色。
“我明白你现在做这些,是出于对棉花糖的关心,或许……也还有旧日的情分。”
许如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用理性强行按压下所有可能翻涌而上的感性,“可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吧。我不想再和你在感情上有任何纠缠了。”
“就像昨晚的那块蛋糕,曾经再喜欢,觉得是无可替代的滋味,但现在,年岁长了,心境变了,再尝起来,只觉得甜得发腻,不再合现在的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