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弹指而过。江南的烟雨洗去了马渡眉宇间的戾气与孤寂,只余下岁月沉淀的温和与从容。他在姑苏城外开了一家小小的书斋,取名“晚渡斋”——“晚”是徐晚的晚,“渡”是他的渡,既纪念着此生挚爱,也寓意着自己终于渡过了人生的惊涛骇浪,抵达了安然的彼岸。
书斋不大,青瓦木窗,门前栽着两株桃树,院角种着一片桂树,每到春秋,桃花灼灼,桂香满庭。屋内陈设简洁雅致,靠窗摆着一张旧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素白瓷罐,常年装着新鲜的桂花糕——是马渡照着徐晚当年的法子做的,甜糯依旧,只是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岁月的醇厚。
每日清晨,马渡会早早推开窗,洒扫庭院,沏上一壶清茶,静待客人上门。来书斋的多是附近的学子、闲居的老者,还有缠着他讲故事的孩童。马渡从不讲那些血雨腥风的过往,只讲义军将士的忠义、百姓对太平的期盼,讲桃花林的初遇、清风镇的炊烟,讲桂花糕的做法、江南的风土。他的声音温和,眼神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这日,江南下起了罕见的大雪。起初还是零星雪沫,倏忽间便成了鹅毛大雪,漫天漫地倾泻而下,将青瓦、桃枝、河岸都裹进一片苍茫的白。风卷着雪粒掠过窗棂,发出簌簌轻响,却衬得书斋内愈发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墙面都泛着橘红,几个学子围坐炉边,捧着热茶,听马渡讲当年在西北的见闻。
“马先生,您说甘州的雪,和江南的雪不一样?”一个穿青衫的学子问道。
马渡点头,目光望向窗外的飞雪,眼中闪过一丝悠远:“甘州的雪,烈而寒,铺天盖地,带着边塞的苍劲,落在盔甲上能砸出脆响,埋得了马蹄,冻得住烽火;江南的雪,柔而润,沾衣即化,藏着水乡的温婉,落在发间凉丝丝,落在梅枝上凝着霜,衬得整个城都像浸在蜜色的月光里。”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瓷罐,“就像有些人,相遇时是桃花灼灼,离别时是风雪漫漫,却终究会在岁月里留下温暖的痕迹,如同雪地里的脚印,虽会被覆盖,却真实存在过。”
正说着,书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雪花涌了进来,带起几片细碎的雪绒,落在地上转瞬消融。一个身穿浅蓝衣裙的姑娘站在门口,头上沾着几点雪沫,眉眼弯弯,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笑容清甜得像极了当年的徐晚,仿佛是这场大雪里最鲜活的一抹亮色。
“请问,这里是晚渡斋吗?”姑娘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像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
马渡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眉眼间竟与徐晚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浅浅圆圆的,几乎一模一样。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忘了言语,只觉得漫天风雪都静了下来,只剩下姑娘眼底的光,和记忆里的身影渐渐重叠。
“先生?”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我听邻里说,这里的马先生做的桂花糕最好吃,特意冒雪来尝尝。”
马渡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波澜,温和地笑了笑:“姑娘请进,外面雪大,仔细冻着。”
姑娘走进书斋,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衣袂轻扬间,带着一股淡淡的桂香。她在桌边坐下,双手捧着热茶取暖,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像缀了颗碎钻。马渡为她夹了几块桂花糕,放在描金碟子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姑娘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了漫天星光:“好吃!和我祖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先生,您这桂花糕的做法,是不是师从清风镇?我祖母说,清风镇的桂花糕,要加三重蜜,慢蒸半个时辰,才有这种软糯带劲的口感。”
马渡心中一震,指尖微微发颤:“你祖母……是清风镇人?”
“是啊!”姑娘点头,笑容更甜,“我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在清风镇开了一家点心铺,最会做桂花糕。后来遇到了我祖父,就跟着搬到江南,再也没回去过了。”她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冰裂纹小瓷瓶,递给马渡,“这是我祖母亲手做的桂花蜜,她说配着桂花糕吃,味道更醇厚。她还说,要是遇到懂桂花糕的人,就把这个送给他,算是一段缘分,一份念想。”
马渡接过瓷瓶,指尖触及冰凉的瓷面,心中百感交集。他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桂香扑面而来,清润甘甜,与记忆中徐晚做的桂花蜜分毫不差,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些桃花纷飞、炊烟袅袅的日子。
“你祖母……叫什么名字?”马渡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祖母叫徐晚呀。”
姑娘的话音落下,马渡手中的瓷瓶险些滑落。他怔怔地看着姑娘,眼中渐渐泛起泪光,模糊了窗外的风雪。原来,徐晚当年并没有真正离开。或许是第三世他抱着她冲出重围时,她只是重伤昏迷;或许是平安符的灵光庇佑,让她在乱军中被好心人所救;又或许,是命运不忍,给了他们彼此一个迟到的圆满。她辗转来到江南,嫁人生子,安度余生,却始终没忘那碗桂花糕,没忘那个让她牵挂一生的马公子。
“先生,您怎么了?”姑娘见他眼眶泛红,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这桂花蜜不合您的口味?”
马渡摇了摇头,拭去眼角的泪光,脸上露出了此生最释然、最温柔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阳破雾:“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很重要的故人。”他拿起一块桂花糕,蘸了一点桂花蜜,放进嘴里。甜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桂花的清润,带着岁月的温柔,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圆满,熨帖了他所有的伤痛与遗憾。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漫天飞雪如絮如蝶,将姑苏城裹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仙境。庭院里的桃树、桂树都积满了白雪,枝桠弯弯,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与温柔。屋内的炭火正旺,映得每个人的脸颊都红彤彤的,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祖母的趣事,说她总在雪天做桂花糕,说她常对着窗外的梅花发呆,说她偶尔会提起一位马公子,说他温润如玉,有一身抱负,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手为他做一辈子桂花糕,没能陪他看一次江南的雪。
马渡静静听着,眼中满是温柔与泪光。他终于明白,前三世的轮回与失去,不是为了让他沉溺于仇恨,而是为了让他学会珍惜,学会放下。徐晚用一生践行了“平安顺遂”的心愿,而他,也在岁月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然。仇恨早已随风而散,唯有对故人的思念,对生活的热爱,在心中愈发醇厚。
雪停时,夕阳穿透云层,洒下万道金光,给白雪覆盖的大地镀上了一层暖黄。姑娘起身告辞,临走前说:“先生,祖母说,她明天想来书斋看看,她说,能做出这么地道桂花糕的人,一定是有缘人,说不定,还是旧相识呢。”
马渡点头,目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雪后的霞光里,心中一片澄澈安宁。他走到庭院里,雪后的空气清冽甘甜,吸一口沁人心脾。阳光之下,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桂树的枝叶上积着薄雪,清香浮动,桃树的枝桠上挂着冰凌,晶莹剔透。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平安符,阳光之下,符袋上的桂花刺绣仿佛重新焕发了光彩,温润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底。十年风雪,十年安然,他终于等到了这份迟来的圆满。
次日清晨,雪后初霁,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满庭院。书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素色棉衣裙的老妇人站在门口,身形略显佝偻,却依旧脊背挺直。她戴着一条藏青色围巾,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温婉清丽,只是眼角多了岁月的皱纹,鬓边染了霜雪。她看着庭院里的桃树与桂树,看着桌前静坐的马渡,眼中渐渐泛起泪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温柔如初:“马公子?”
马渡站起身,眼中含笑,鬓边的华发在阳光中泛着银光,声音温和得如同初见时的桃花风:“晚晚,我在。”
庭院里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阳光落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桂树的清香与桂花糕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跨越三世的轮回,历经十年的等待,他们终于在江南的风雪后重逢。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血雨腥风的考验,只有一杯温热的清茶,一块软糯的桂花糕,一段岁月安然的相伴。
此后,晚渡斋的窗边,总会坐着一对老夫妻。老爷爷看书写字,老奶奶研磨沏茶,偶尔一起围在炉边做桂花糕,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静好。雪落时,他们会并肩坐在窗边,看漫天飞雪,聊当年的桃花林,话如今的江南雪。过往的伤痛与遗憾,都化作了眉间的温柔与眼底的笑意,融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
渡晚归雪,岁月安然。这世间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此——历经千帆,故人仍在,山河无恙,岁月情深;风雪半生,终得一人,守一屋,食一糕,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