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她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天化十年春。

刚下学堂，鲜于修明今日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走了一截远路回宫，他自小严谨，行事从无差错，故而锦书还以为主子是埋头想着功课，不敢贸然出声提醒。

此道路远，甚少有人经过，初春料峭的小风一吹，背着书箱的锦书不禁抱臂打了个寒颤。

走了未及半路，宫道另一头由远及近传来既忙且乱的细小脚步声，这里可是禁宫，谁人如此冒失？

锦书尚未来得及回头，身后的人陡然加速，一下子就跟他撞了个地覆天翻，书箱都被撞散了架，致使太子珍爱的书卷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哎呦。”二人异口同声呼痛，锦书向前扑倒，身后的人跌坐在地。

“嘶，哪个宫的这么莽撞？”锦书捂着手肘，眼睛还没睁开就劈头盖脸地问罪。

“你弄痛我啦！”罪魁祸首也嚷道，声音跟小猫似的绵软。

锦书撑着站起来，“要不是我挡着，差一步冲撞的就是太子殿下了，这么没规矩哪个宫教的？”

眼光一扫却是个小娃娃，锦书转头看向太子。

鲜于修明却走上前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摔着哪儿了？”

他记着今日威武侯府有女眷进宫，看眼前小姑娘的年纪衣着，约莫是侯府小姐。

季海棠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才学了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如沐春风，对就是如沐春风。

她立刻就不痛了，利索地站起来，肉乎乎的小手还不忘记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后退两步，双膝微屈，微微俯身，奶声奶气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可是威武侯家四小姐？”

季海棠点头，“殿下好聪明呐。”仰看比她高大许多的少年，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说话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脆净。

锦书一听吓坏了，他刚刚斥责了贵女，手脚都蜷缩起来，恨不能凭空消失。

季海棠现在全心全意都放在了眼前清隽温柔的少年郎，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愉，无视了锦书的存在。

她冲鲜于修明笑，笑得特别灿烂明媚，一张口却露出缺了数的牙，自己吸了两口冷风才反应过来，忙低下头捂住嘴。于是头也跟着一晃，这下好了，刚才一路疯跑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彻底崩溃。

可谓是一团糟。

季海棠嗷儿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想把歪七扭八的头发重新弄上去，忙中出错，怎么弄也弄不好。

她在好看的大哥哥面前不好看了，这么想着季海棠哭得更大声了。

鲜于修明和锦书全然参不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爱美的小心思，他们看着嚎啕不止的季海棠手忙脚乱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安慰不起作用，等她自己嚎不动了，鲜于修明弯腰问道：“怎么哭了？本宫吓着你了？”

季海棠生怕自己再丢面儿，只是摇头，死命捂着嘴不说话。

鲜于修明只好又问：“那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照顾你的宫人呢？”

一直不回话也不礼貌，季海棠瓮着声答：“这里太无聊了，娘亲顾不上我，我就和宫女姐姐玩儿捉迷藏呢，我可厉害了，她们找不到我。”

鲜于修明看她飘忽的眼神就知道八成是嫌宫里闷顽皮偷溜了，给正在角落捡书的锦书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找人给领回去。自己则蹲下来，摸摸季海棠的小脑袋，夸奖她：“好厉害。”

季海棠笑得有些得意忘形，手撒开了都不知道，鲜于修明这才注意到小姑娘正在换乳牙，不过很快季海棠就反应过来将嘴捂得死死的。

“捂着做什么，小心闷坏了。”

还是给看个正着，季海棠急的一汪眼泪涌了上来，小奶猫呜咽似的：“丑。”

“哪里丑，很可爱啊。”鲜于修明的眼睛特别真诚，左右打量一下，“就是头发有点儿乱，哥哥帮你理一下好吗？”

季海棠完全被俘获了，眼前的哥哥和家里粗鲁的三个哥哥完全不一样，不会嘲笑她，捉弄她，他真的好温柔好温柔。

季海棠羞涩地点头，任由鲜于修明走到她身后。

手边没有梳子，他就用瘦长的手指作齿梳拢她的乌发，一下一下，比流云亲近彩霞还要轻，还要柔。

季海棠情不自禁地拍起手，口中哼唱着自己还不理解的歌谣——

“一梳梳到尾，二梳到白头，三梳子孙满堂，富贵不用愁……”

民间嫁娶的祝歌由童声童语唱来亦是别样有趣，鲜于修明笑了，笑声如清风吹进了季海棠懵懂的心中。

多年以后，即使一切细节被时光收回，她也不曾忘记初次相遇时他的温柔。

……

居然会梦到这个，海棠醒来时十分恼怒。

被过去束缚，意味着软弱。

她撑着沉重的身体翻身下床，靠着龙宫奢华冰冷的水晶床沿，她的意识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极不寻常，有些太快了。这些年她是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体，但近年来连连梦魇，被这些痛苦回忆反复折磨，每梦一次似乎都有损她的神魂，更甚开始影响她的修为了。

海棠凝神细思，不得不重新考量此行的胜算。

直到有人敲门，才将她从深重的思虑中拉出来。

昨日居启带她和修明回龙宫，盘查很松，入境顺利。海棠问他何时动手，居启称还需调整一番，且让他们暂住一晚。

想必就是今日了，海棠开门，果然见居启领着修明进来，自家宫殿他倒也不客气，一进来就大大方方拖了把椅子坐下，与扭扭捏捏小心翼翼的修明形成鲜明对比。

见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居启直接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还不忘打趣：“修明君扮姑娘倒是扮得像，小家碧玉可人儿疼。”

这话说的虽有调戏修明的嫌疑却也十分中肯，扮成女装的修明温柔小意，一点儿不假。

海棠没工夫听他打哈哈，一脸冷肃，“说正事。”

清咳两声，居启立刻变脸收起嬉笑，“一个时辰后我的人会开始行动，不过我父王所居之处由敖坤严密把守，渗透不了，所以我们只能由外向内层层攻进去。敖坤焦头烂额的事儿还没处理完，在他赶到之前，保守估计攻到殿前没问题，只是……”

他看向海棠和修明，神色更加凝重，“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十分了得，放眼四海都没有对手，这也是我为何要请城主助我一臂之力。”

“如何了得？”海棠沉声问。

“自是不及城主，闻城主问世惊天一剑，依我料想当可以一敌四。”

“本尊不能暴露身份，魔剑我不会用。”海棠蹙眉，不仅是不能用剑，她现在自身修为都要大打折扣。

“当然，城主是客，本殿怎会让客人如此辛苦。”居启也考虑到了这点，毕竟是魔族法器，真的在北海亮相他也要遭殃，九重天的人都要来问罪。“届时我会尽力拖住敖坤，以修明君的修为战平一人也不成问题。”

居启看过去，修明应声点头。

“剩下三位就辛苦城主了。”居启语气十分客气。

三人……恐怕须得拼尽全力。

心里这样想着，海棠表面上一派安稳，沉着点头。只有修明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只是他虽知她状况不好，却摸不清底，看海棠胸有成竹便信了，要早知她已决意拼命说什么他都要阻拦的。

……

时辰一到，北海水域震动，虾兵蟹将在底下混战，海面不时有浪，在波涛汹涌中三人一路逼行至老龙王被囚宫殿。

居启驱着骇人的气浪，将战场的锋线推着向前，海棠在一旁看着他的冷峻的侧脸，复又收回视线。

底下的小兵们许多都见势投降了，包围圈逐渐缩小，还有少数在负隅顽抗，只差最后一口气就能攻破之际，一声怒啸划破天际。

来的倒是比想象的慢。

抬头看，敖坤所化的巨龙真身投下的阴翳遮蔽了整个龙宫上空，威压弥漫，恍如真神降临。

居启面色凛然，转过来向海棠点头致意。

随着一声清啸，绚丽光柱冲天而起，居启也化作真身，北海王族是纯澈的白龙，剔透如玉的龙鳞熠熠流光闪烁，飞旋在龙宫之上与敖坤对峙，竟也不落下风。

“好小子，祸斗是你放出来的，我儿也是你伤的。”巨龙粗壮的喉咙吼出的音波自带杀伤，海底的一些小鱼小虾直接翻了肚皮。

“二叔这帽子不要乱扣，这两项罪名小侄我都担待不起啊。”居启笑着说。

见他一派淡然，敖坤想到自己被他的伪装蒙骗许久，像个傻子一般，心头火起，多说无益，“纳命来！”

龙尾一摆，四大护法现身，四条赤黑色的蛟龙像闪电般袭来。

于是修明与海棠一齐反应，围剿上去。

“好哇，真是小瞧了你。”见四大护法被拖住，敖坤逼急了亲自上前与居启缠斗。

按理说他的道行不知比这毛小子高出几个百年，可真一交上手，看似势均力敌，实际只有敖坤自己知道隐有内伤，暗自心惊。

再观四大护法这边，海棠晓得自己的身体撑不了长时间的鏖战，选择当即释放威压，想直接把他们压得动弹不得。

面对前所未有之强敌，四条赤黑蛟龙脸色惊变，互相对视，尔后默契地身体突然暴涨开来，大出一倍，坚硬的鳞甲刮过水晶龙宫的檐角，一时间碎玉飞珠，波涛滚涌，龙宫将倾。

变身之时风云诡变，就连海棠也面露震惊，等他们再压上去，莫说修明不会攻击术法，就算他会，他们二人也已不是四龙对手。

高阶威压已经不顶用了，海棠只好祭出赤练同他们过招，修明勉强牵扯一龙攻势，面对其他三龙的疯狂进攻，海棠甩着鞭子苦苦支撑。

可他们一下比一下猛，一下比一下狠，不要命一样一味强攻，赤练击穿他们的龙鳞，浓重的血腥在波涛中被瞬间稀释，整个北海几乎都被染成淡淡的血色。

一路打出海面，一瞬不察，退身不及，海棠被龙角顶抛上天，摔出一捧浪花。

喉咙里反出一口血，海棠默默咽了回去。

还没站稳，一声龙吟海啸又将她冲了出去，海棠当即用赤练反卷住一龙腰腹稳定身形，它甩脱不掉，还越挣扎越紧。追来的第二条龙试图咬断赤练，第三条直接扑向海棠，逼她脱手。

三龙合击之下，赤练断裂，海棠同时力竭松手，突然陷入昏迷，滑坠深海之渊。

下坠的过程中，手腕系着的子母珠怦然碎裂。

感应到危机的阿树连同十三亲卫立即瞬移到北海，所有人一字排开，在猎猎海风中爆发雷霆之怒，气势骇然。

阿树一个猛子扎进深海捞出昏迷的海棠，他一贯维持的漠然荡然无存，轻轻地，抬手取下缚眼的黑绸。

十三亲卫纷纷侧目，小七甚至忍不住低低惊呼出声。

睁眼的一刹，杀意肆虐。

他这双眼，黑洞洞的，照不见人，但目力所及，皆能化石，此技谓之“灭魔眼”。

他本凡胎肉骨，生而有疾，目不识人，且瞳仁中有青灰色胎记，出生时只一小点儿，后来每日扩散，不到一月，襁褓中的他已近双目全黑。

父母不敢叫外人知晓生出个妖孽，也不带他上医馆，反是重金求了个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术士说此子实乃天煞孤星转世，克父克母万不可留，只有佛门重地方能压住他的戾气。

于是，没有犹豫，他被抛在了无量山朝华寺后的断崖。

命大，挂在崖底的那颗老榕树上。

命好，被海棠捡到。

后来他历经万般苦痛学会灭魔眼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赤练蕴养在他的灵府内，赤练气断即是海棠有难，他则有所感应。又遍寻万川觅得一对子母珠，捏碎它就能第一时间传送到海棠身边。

重生后，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海棠。

……

三条赤黑蛟龙还不知自己惹了什么麻烦，破浪而出的一个照面就被瞬间石化，还没等沉海就被十三亲卫飞袭斩杀，碎成渣滓。

另一厢战局也终有转机，赤黑蛟龙的狂化状态虽强，但到底仍有时效，威力渐渐减弱后修明终于占得上风，等他抽空去看海棠那边，才发现早已瞬息万变。

阿树也看见了他，冷冷道：“闭眼。”

虽不知为何，修明依言遵从。

待他再睁开眼对面就只余一些粉末游离在汪洋之中，只有他自己尝到心中酿出的叹息。

很快，居启那边也完事儿了，见势不对，敖坤逃了，临了还意图摧毁软禁老龙王的宫殿，想来个死无对证。

龙族重视血统，像这样的谋逆大罪是要株连后代的。

还好，居启没让他得逞。

命人打开宫殿大门，居启发现父王迟迟不出，他走进许久未曾踏足的殿宇，甚至有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走到近处他才发现，他的父王，曾经叱咤海域的一方霸主，北海子民的守护神，被亲弟弟蒙骗的傻哥哥，就在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等居启收拾好残局，如约将龙骨延寿丹交付阿树并告知：“此物是我族圣龙内丹以四海菁华水气孕育，属极寒，需佐赤炎红胆花魂一同运功服下，否则性命不保。”

还好找了龙族合作，要按他们之前的想法趁乱来北海偷，阿树不由后怕。幸而海棠当时劝阻，说在外行事要光明磊落，不能给魔族蒙羞。

想到海棠阿树就心焦，赤炎红胆花好找，魔域森林里就有，只是她现在迟迟不醒，有药也治不成病。

急也没办法，海棠无论如何就是不醒，他们只能在北海多逗留几日，等海棠转醒，恢复元气。

然阿树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十三亲卫一齐离开炼狱城后，城中刮起了一阵未名的风暴。

与此同时，炼狱城内。

各个街道上的魔族人，不论分属什么部落，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和躁动，他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着同一件不可言说的事。

越是不可说，消息传播得就越快。

惶恐不安的压抑情绪笼罩了整座炼狱城。

即将到来的六族大会，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