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地牢阶梯盘旋而下,靴跟撞击石阶的声音在石壁间碰撞出空洞的回响。
伊丽莎白女王的侍从长格里芬数到第三十七步时,生锈的铁门在火把映照下缓缓开启。
托马斯·格雷被铁链悬在刑架中央,锁子甲缝隙渗出的血水在脚下积成暗红色水洼。
三日前,这位“女王的白骑士”还身着光鲜银甲接受市民欢呼。
“退下。”伊丽莎白的命令简洁如刀。铁门闭合的巨响惊飞了墙缝里的潮虫,摇曳的火光将托马斯变形的影子投在渗水石壁上,像垂死巨鸟的剪影。
他肿胀的眼皮艰难掀起:“莉莉...”这个童年昵称让女王抚触金雀花肩甲的手指顿了顿。那徽章是去年比武大会她亲手为他佩戴的,此刻沾满血污泥渍。
“西班牙人给你父亲的金币,够买几条叛国罪?”她扳起他下颌,拇指刮掉凝结的血痂。托马斯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溅在女王素白的拉夫领上:“他们抓了艾琳...”
空气凝滞了半秒。去年圣诞,托马斯妹妹艾琳的清亮颂歌还回荡在白厅宫长廊。
“所以把城防图缝进妹妹嫁衣?”伊丽莎白抽出发簪划开他束腰内衬,泛黄的羊皮纸碎片飘落。托马斯瞳孔骤缩:“你截获了嫁衣?”
“烧毁了。”女王拾起染血纸片,“这是你父亲书房的副本。”火光照亮泰晤士河炮台标记——那些红叉是十四岁生日时,两人溜出宫勘察的地形。
锁链发出刺耳摩擦声。“他们用烙铁烫艾琳大腿时,我在窥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嘶吼在石室震荡,火把应声爆出火星。
格里芬抬进橡木箱,艾琳蜷缩在绒布里沉睡,小腹隆起,脖颈套着西班牙双头鹰项圈。
“今晨她分娩了。”伊丽莎白摩挲项圈徽记,“产婆裹着婴儿跳了泰晤士河。”
铁链骤然绷直!托马斯野兽般的哀嚎震落墙灰。侍卫压制他时,锁骨下的旧箭疤涌出黑血——那是为女王挡箭的勋章。
“为什么选加冕日?”
“他们承诺...趁乱放走艾琳...”他咳着血惨笑,“您十四岁毒杀马夫时...就该明白...”
皮鞭抽断话语。女王抬手制止,从木箱取出陶土雀鸟。粗糙的鸟翅刻着“永远保护莉莉”——七岁那年,小托马斯为安慰被父王冷落的莉莉,用厨房陶泥捏了这个。
“产婆尸体今早浮在码头。”陶鸟放入他染血的掌心,“婴儿襁褓绣着西班牙金线。”
陶鸟啪嗒掉进血泊。侍卫扒开他眼皮时,那双灰蓝色眸子里的光彻底熄灭。
“动手。”女王对阴影下令。首席刽子手格里芬持烙铁现身。托马斯突然平静:“给我匕首。”
伊丽莎白抽出他去年献赠的珍珠匕首。他触到刀柄轻喃:“汉普顿宫...玫瑰丛...”十二岁遇刺那日,他扑倒她时玫瑰刺划破脸颊,血滴在她睫毛上。此刻那道旧疤在颧骨泛着青白。
“永别了,白骑士。”匕首刺入左胸。托马斯灰蓝瞳孔倒映着女王领口的血点,渐渐蒙上白翳。格里芬急呼:“陛下当心!”
垂死的手抓住女王袖口,染血陶鸟塞进她掌心。“孩子...活着...”
地牢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沉重的撞击声像命运的印章,轰然盖下。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将地底深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托马斯那句被血沫浸透的“孩子…活着…”彻底封死在永恒的黑暗里。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雪,像无数冰冷的针尖,狠狠扎在伊丽莎白暴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上。她站在地牢出口,脚下是第三十七级石阶。
惨白的月光毫无温度,冷冷地洒落。映照着广场中央那座金碧辉煌、宛如梦幻的加冕台。无数火把熊熊燃烧,跳跃的光芒在那精雕细琢的金漆木雕上流淌,反射出虚假到刺目的、令人晕眩的光晕。
远处,宏大而模糊的加冕乐声隐约传来。仿佛隔着一层浸水的厚布,沉闷而遥远。
她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然而,地牢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伤口**的甜腻,以及更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脏器与绝望混合的味道——如同无数条黏腻冰冷的触手,死死缠绕着她的鼻腔、口腔,甚至渗透进皮肤。那味道顽固地盘踞在感官深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冲击。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抽搐,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
这不是恐惧。而是对生命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能破碎成一滩污秽的生理性排斥。
她厌恶这种味道。发自内心地憎恶它。厌恶它像烙印一样昭示着这条通往王座之路必须付出的、肮脏而血腥的代价。
首席女官玛格丽特领着侍女们,如同被猛禽惊散的鸟群,捧着厚重华贵的貂皮斗篷,无声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们的头颅深深地埋着,几乎要触到雪面。无人敢抬起哪怕一丝目光去触碰女王那深色天鹅绒裙裾上溅染的、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污渍斑点。
更不敢去看那双刚刚从刑架阴影里抽回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指缝间,分明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洗净的、暗红色的、令人心悸的痕迹。
“陛下,时辰到了,请更衣。”玛格丽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颤抖。她高高地、近乎虔诚地捧起那顶象征至高权柄的王冠。
月长石的温润与幽蓝宝石的深邃冷光在王冠上交相辉映。流转着令人心折却无比空洞的光华。映照着她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手指关节。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回应。
仿佛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冰凉的右耳垂。那里只剩下寒风舔舐过的、一片空荡荡的肌肤。
托马斯·格雷,她曾经的白骑士,去年在她生辰时亲手为她戴上的那枚温润珍珠耳坠,此刻正深陷在护城河底冰冷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淤泥里。与那份作为“罪证”的密信一同,被黑暗彻底吞噬。
一丝微弱得几乎在出口瞬间就被凛冽寒风撕扯得粉碎的叹息,极其艰难地从她紧抿的唇瓣间逸出。消散无踪。
“玫瑰香水,”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在朽木上反复摩擦。“要最浓烈的。足以覆盖一切。”
她没有解释要覆盖什么。只是带着一种灵魂深处涌出的、沉坠如铅的疲惫,缓缓地、认命般地展开了双臂。那姿态,像一个等待被重新捆扎的祭品。
侍女们立刻像一群被精密齿轮驱动的、失去了自我意志的人偶,高效而无声地行动起来。
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尖触碰到她纤细的腰肢。熟练而迅速地收紧那镶嵌着银丝的束腰系带。一层层勒紧。直到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接着,一层又一层沉重如铠甲的天鹅绒礼服被披挂上来。深色的布料上,繁复无比的金线刺绣在火把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冰冷的宝石、珍珠缀饰沉甸甸地压坠着衣料。每一件华服的叠加,都像是又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箍住她的身体与灵魂。
浓烈到近乎令人窒息的玫瑰香雾被侍女们用精巧的银瓶大量喷洒出来——泼洒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看得见的白色气团;泼洒在深色厚重的裙摆褶皱里;更仔细地喷洒在她纤细、苍白的颈项和裸露的锁骨上。
那馥郁霸道、甜腻得发齁的气息疯狂地攻城掠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志,试图将那顽固地萦绕在她周身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彻底覆盖、驱逐、抹杀。
伊丽莎白闭上双眼。浓得化不开的香气暂时形成了一道屏障。那股来自地底的污秽气味似乎被逼退到了意识的边缘。
然而,一股更深的厌恶感并未减轻分毫。反而因为这香与臭的激烈对抗而更加清晰——这肮脏是权力的附骨之疽。是永远洗刷不掉的印记。
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靠近。用象牙梳子为她梳理那在昏暗地牢中略显凌乱的、月光般的银发。动作轻柔得近乎惶恐。
她将每一缕发丝都妥帖地归拢。重新戴上那顶繁复无比、缀满细密珍珠的发网。固定住每一根可能散落的银丝。
当那顶象征着无上权柄、沉重得仿佛凝聚了整个王国重量的纯金王冠终于被玛格丽特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高高举起——
冰冷的金属阴影笼罩下来。即将落在她头顶的刹那。
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粘稠的黑色潮水,毫无预兆地猛地从脚底漫涌上来,瞬间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
这疲惫与身体的劳顿、与地牢中的紧张对峙都毫无关系。这是一种更深沉、更粘滞、更令人绝望的东西。
仿佛灵魂被强行浸透在冰冷刺骨的墨汁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被无形而沉重的手死死拖拽着,向着无光的深渊沉沦。
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谋划终于落定尘埃后的巨大虚空?是至亲之人(至少曾经是)**裸的背叛带来的、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的冰冷刺痛?
还是亲手掐灭了旧日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弱暖意后,留下的那片无边无际、死寂荒芜的废墟?
或者,这令人窒息、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本身,就是权力的真实滋味——一种精心调配、混合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冰冷铁锈、昂贵香料气息与无尽孤寂的复杂毒药?
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方才无意识抚过耳垂的右手手指上。
指缝深处。指甲的边缘。皮肤细微的褶皱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难以被香水和雪水彻底洗去的、属于托马斯的暗红色印记。
它那么微小。那么隐蔽。像一个烙在皮肤上的、肮脏而灼热的秘密。
玛格丽特低垂着头,没有看见。周围低眉顺眼、屏息凝神的侍女们更不会看见。
只有她自己,无比清晰地知道它的存在。一个挥之不去的污点。一个无声的控诉。
王冠沉沉地压了下来。
冰冷的、带着精细浮雕的黄金边缘,像一个毫无感情、只为禁锢而生的铁箍。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咬合、压迫着她光洁的额角。那沉甸甸的分量。那金属的坚硬与冰冷。仿佛要将她的头颅直接钉穿在僵直的脊柱上。
月长石柔和的光晕和蓝宝石折射出的幽冷锐光,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瞬间刺入她的眼帘。带来短暂而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象征权力的冰冷金属与她温热的皮肉紧密接触的瞬间——
广场上,宏大庄严、蓄势已久的加冕乐声骤然轰鸣爆发!如同积蓄万年的海啸终于冲破堤坝,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管风琴的轰鸣、铜号的嘹亮、鼓点的沉重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
蛮横地、彻底地淹没了风雪的呜咽。淹没了细雪落地的簌簌轻响。也以绝对的强势,彻底淹没了她脑海中最后一丝游离的、属于“伊丽莎白”个人的、关于疼痛、厌恶与疲惫的思绪。
世界只剩下这震耳欲聋的礼赞。
“起——驾——!”
仪仗官拖长了调子、高亢到近乎尖利、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如同利剑般撕裂了那磅礴厚重的乐声帷幕。
伊丽莎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背脊猛地挺得笔直。像一张瞬间绷紧到极限的强弓。
那片刻的恍惚。灵魂深处沉重的疲惫。胃里的翻江倒海。额角的冰冷压迫。
所有属于“人”的感受,被一股强大到非人的意志力狠狠地、不容置疑地压入了骨髓的最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万丈冰窟。瞬间冻结、封存。
她抬起线条优美却紧绷如石雕的下巴。眼神在刹那间完成了蜕变——锐利如鹰隼。冰冷似极地永不融化的万年冰湖。
清晰地倒映着四周跳跃的、象征权力与庆典的火光。然而那冰面之下,却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幽暗。
她的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属于神像的、威严而漠然的绝对平静。所有的情绪,都被锁死。
她抬步。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走向那片被无数火把映照得亮如虚幻白昼、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加冕台。
沉重的、缀满珠宝的礼服下摆,拖曳过脚下洁白无瑕的雪地。留下一道道蜿蜒曲折、如同巨蟒爬行过的深痕。
浓烈到足以令人头晕目眩的玫瑰香氛,随着她的移动,在寒冷的空气中汹涌地弥漫、扩散。形成一道无形的、芬芳的、隔绝凡俗的屏障。
然而,只有她自己,在这香气的风暴中心,能无比清晰地分辨出,那被霸道花香死死压制在感官最底层的、来自地牢最深处、来自托马斯温热血肉的腥甜气息。它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固执地盘旋在鼻尖。
每一次看似平静的呼吸,都带着铁锈的甜腥、死亡的冰冷。
这气味并未带来预想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却也没有任何可笑的“餍足”。
它带来的是一种冰冷的确认。是对牺牲的精确计量。是对旧日情谊被自己亲手彻底斩断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带着血腥味的余烬。
它正是这顶沉甸甸压在她头顶的黄金王冠下,那看不见的、冰冷而血腥的基石。
那股熟悉的、强烈的厌恶感再次翻涌上来。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被她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缓慢地、一寸寸压了下去。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沉重地踏在第三十七级石阶那空洞、悠长、带着回音的余响之上。
作者有话说:
> *“你闻到的镀金前调是______?”*
> A. 托马斯的铁锈味
> B. 玫瑰香水的眩晕
> C. 王冠的金属冷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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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祭品I:镀金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