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灿然,春燕停于房檐之上轻声啼叫。其声犹若欢快春歌,传遍庭院。清池静澈,池水悠悠流淌。
“二夫人,该敬茶了。”
屋外忽传来丫鬟的轻唤,房门被轻轻叩响。
林宁君缓缓睁眼,睡眼惺忪地起身坐起。她掀开被褥行至镜前坐下,声中夹杂着一丝沙哑:“进来吧。”
丫鬟轻轻推门而入,行至林宁君身后为她梳妆。林宁君转头瞥了眼身后之人,唇畔浮出一抹浅笑:“你叫什么名字?”
立于林宁君身后的丫鬟一怔,遂垂眼躬身道:“回二夫人,我叫清妧。”
林宁君点了点头,不欲再问。她回过头缓缓垂下眼帘,唇角的笑容渐渐凝固。
清妧拿起一根发簪轻轻插入林宁君的发间,她抬眸看着镜中的林宁君,倏然咧嘴一笑。
林宁君一袭靛蓝旗袍,墨发挽成低髻。发簪插于髻间,流苏微微低垂着。弯眉之下,一双杏眼眸波潋滟。
清妧收回双手,垂下眼帘道:“二夫人,我们该走了。”
林宁君一怔,转眸瞥了眼门外。她垂眸敛去眸底的惑色,抬手捋了捋耳后的碎发。
关门转身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倏然映入她之眼帘。
江伯卿快步走至林宁君身前,眸底血丝密布。他垂眸牵起林宁君冰凉的手,眉头微微一蹙:“以后做戏,需谨慎些,莫要让他们发现破绽。”
林宁君的神情骤然一滞,她垂着眼帘,淡淡点了点头。
原来他对她,全是作戏。
二人一路行过长廊,走入正厅之中。
林宁君抬眸望着坐于厅中的江子升,双手不觉攥了攥袍角。她勾唇莞尔一笑,端起茶盏躬身立于江子升跟前,红唇微微开合:“父亲请喝茶。”
江伯卿立于林宁君身侧,端起茶盏望向江子升。
江子升满脸堆笑地接过茶盏,垂眸饮尽盏中热茶。他搁置茶盏望向林宁君,眉宇间忽浮出一抹怔然之色:“宁君,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伯卿日后,定要为我江家绵延子嗣啊。”
林宁君抬起眼帘,点头应是。她知晓江子升的言下之意,亦瞥见了他浑浊的双眸之中掩藏的怅惘。
江伯卿的兄长江伯远两年前死于报国途中,其妻刘氏伤心过度自戕殉情。江伯远并无子嗣,而今此责便落于江伯卿与林宁君肩上。
江子升搁盏,抬手接过江伯卿端着的热茶。他垂着眼帘,氤氲的茶气遮掩眸底的怒色:“军校之事,我不应允。”
江伯卿低垂着双眸,缄默良久不欲作声。再次抬眸时,他忽望向江子升皱纹横生的脸颊,倏然跪至于地:“愿父亲恕儿子不孝,恐违父亲所愿。我于外留洋求学,为的便是将我所学传授同胞。万万同胞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我需尽一份薄力。”
“所以,我要去,我必须去。”江伯卿垂眸颔首,声中坚定,一如他此刻闪烁的眸光。
茶盏砸地,瓷片稀碎。滚烫的茶水撒至地上,缓缓蜿蜒。
江子升骤然起身,抬起的掌滞于空中。他垂眸望向江伯卿,二指指着祠堂的方向,浑浊的双眸圆瞪着:“你兄长那时与你有同样的壮志,却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伯卿,那时无人为他收尸啊。”
春燕立于檐角,展翅飞去。
江伯卿缓缓抬眸,凝视着江子升愠怒的双眸。他攥紧双拳,声线平静:“七尺之躯许国,父亲不必为我收尸。待黄泉路上化作孤魂野鬼,来世亦不悔。”
一掌欲落至江伯卿的脸颊。
林宁君凝视着江伯卿跪于地上的背影,唇角缓缓浮出一抹浅笑。她攥了攥裙摆,倏然弯膝跪至江伯卿身侧。
她转眸瞥了眼江伯卿,长睫轻轻一颤。她抬眸望向江子升悬于空中的掌,颈侧的青筋微微凸起:“我于法国求学的这三年,见了许多国内所缺之物。归国同僚皆存报国之志,伯卿如此,我亦如此。”
“若无人为伯卿收尸,纵使我踏遍万里沟壑,亦要寻回他的尸骨。”林宁君垂下眼帘,眼尾渐渐泛起一抹红。
江伯卿倏然转眸望向林宁君,垂于身侧的双手骤然一颤。
“宁君。”
“江伯卿。”
二人同时启唇,两双明亮的眼眸相互凝视。
“我陪你。”
林宁君攥紧双拳,裙摆之上的褶皱缓缓晕开。
江子升抬起的掌无力地垂下,他垂着眼帘望向跪于地上的二人,缓缓摇了摇头。提步离去之时,他忽转头望向二人的背影,负于身后的双手渐渐攥紧。
万万同胞胸怀壮志投身报国洪流,何惧风雨飘摇?
江伯卿垂眸拾起地上的碎片搁至一旁,起身时忽望向林宁君。他垂下眼帘,声线平静:“谢谢。”
林宁君缓缓抬眸,起身之时脚踝倏然传来一阵痛意。欲跌倒之际她忙攥住江伯卿的衣袖,面色多了几分窘迫。
“我有事出去一趟,会晚些归家。”江伯卿半垂着眼睫,掩去眸底的猩红与倦色。他垂眸瞥了眼林宁君红肿未退的脚踝,忽一把将她抱起。他抱着她行至卧房之中,拿起置于床头之上的那瓶药膏。
林宁君怔怔地望着江伯卿,搭于他腿上的脚踝微微一颤。冰凉的药膏缓缓晕开,她之指尖骤然一缩,抿着双唇不欲作声。
“何时崴的?”
江伯卿抬起眼帘,眉宇间染上些惑色。
“昨夜婚宴。”
林宁君盯着自己肿起的脚踝,双颊浮出一抹红晕。
江伯卿一怔,涂药的那双手倏然一顿。他望着林宁君脚踝之上的青紫,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愧疚。
起身之时,他忽回眸瞥了一眼林宁君。她弯腰轻轻吹着肿起的脚踝,低垂的长睫颤若蝶舞。他回过头,唇角忽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林宁君抬眸望向江伯卿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悠悠泛起涟漪。
她缓缓躺下,凝眸望着那盏悬于壁上的灯。她阖上双眼,屋外倏然传来清妧之声:“二夫人,林少爷来了。”
林宁君骤然睁开双眼,一瘸一拐地开门行至屋外。她瘸着腿扑入林宁聿怀中,唇角的笑意愈深:“哥。”
林宁聿垂下眼帘,拍了拍林宁君的背。他扣住林宁君的双肩,神情渐渐严肃:“宁君,近日无事便莫要出门。昨夜上海法租界生事,而今学生反抗情绪高涨,苏州恐有事端。”
林宁君抬眸望向林宁聿,唇角的笑容倏然凝固。她强装镇定地提唇一笑,淡淡点了点头。
昨夜的枪声,不是梦。
江伯卿方才出门,恐与此事有关。
林宁君望着林怀聿离去的身影,心头顿涌出一阵无端的心慌。她坐于院中,凝眸望着大门等着江伯卿回来。
然直至深夜,她都未曾看到江伯卿的身影。
心中的恐慌渐渐蔓延,林宁君回至房中谎称歇下。她瘸着腿翻墙而出,快步行于长阶之上,不知去何处寻江伯卿。她垂着眼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脑海中忽浮出林宁聿的身影,她眸光顿时一亮,忙朝家中赶去。
每行一步,脚踝便传来密麻的痛意。她咬着下唇,裙摆沾染泥泞。
林宁君快步行过长径,眸光不停地探寻林宁聿的身影。她之脚步愈快,踉跄着欲跌倒之时忽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林宁君抬起眼帘望向身前之人,眸中一喜。她抬手抓住林宁聿的手腕,眸底渐渐湿润:“哥哥,江伯卿呢?”
残花落于长径两侧,檐尖悬着雨滴。
林宁聿转眸避开林宁君的目光,缄默良久不欲作声。他垂下双眸,用力扣住林宁君的双肩,语中不觉沉重了几分:“宁君。”
林宁君的神情骤然凝滞,她凝视着林宁聿的双眸,唇角微微一颤:“江伯卿,究竟怎么了?”
林宁聿望着林宁君湿润的眼框,终是不忍瞒她。他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声中多了几分焦灼:“江伯卿投身于爱国学生组织的运动之中,幸得我认出了他,他才没有丧命。他现在应躺于仁心医院,你放心,他已无性命之忧。”
林宁君顿觉若有噬骨之蚁爬遍周身,她骤然垂下双手,泪水缓缓滑落。她瘸着腿,转身欲离时腕骨忽被牢牢攥住。
“我送你去。”
林宁聿垂着眼帘,眉心紧紧拧着。他望着林宁君红肿的脚踝,终是不忍让她一人独去。
凄冷的月华倾落至地,汽车停于仁心医院之前。
林宁君颤着手打开车门,一路问询朝着江伯卿的病房赶去。
房门骤然敞开,药水味刺鼻。
林宁君抬眸望向躺于病床之上的江伯卿,清泪倏然滚落。她瘸着腿快步扑入江伯卿怀中,低声啜泣着。
江伯卿一怔,垂下眼帘望着林宁君颤抖的双肩,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宁君的背脊。眸光忽瞥见她染黄的裙摆,他骤然怔愣。
林宁聿立于病房之外,掌心覆于玄关之上却并未按下。他低声叹了口气,缓缓垂手提步离去。
晨光熹微,一缕阳光悄然投射至地。
林宁君缓缓起身,眸底血丝密布。她抬手擦去眼尾的泪水,声中藏着几分哽咽:“我说过,我会陪你。”
江伯卿抬眸望向林宁君,眸光闪烁。他转眸望向窗外嘈杂的长街,语气坚决:“报国之志,高于性命。爱国之士前仆后继,以己薄力振兴民族。然此行艰巨,非数月能成之事。”
林宁君望着江伯卿眸底明亮的光芒,抿唇缄默良久。她转身为江伯卿倒了一杯水,悬于空中的双手微微发颤。
江伯卿转过头,抬手接过林宁君递来的水。他望着杯中滚烫的水,干裂的双唇浮出一抹向上的弧度:“谢谢。”
“江伯卿。”
“宁君。”
房中倏然一片阒寂。
林宁君抬起眼帘,眸中泪水盈盈。她凝眸望向江伯卿,泪水渐渐模糊视线。一抹浅笑忽浮于林宁君之唇角,她握住江伯卿冰凉的双手:“我陪你。”
你既许国,是生或死,我皆相随。
江伯卿垂眸望向握住他的那双手,长睫轻轻一颤。他抬眸望向林宁君朦胧的双眸,声线平静:“宁君,我不想连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