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春雨淅沥。
细雨缓缓飘落至地,烟雨朦胧。长径蜿蜒,残花翩然落于青阶。氤氲的雨幕之下,林宁君手执纸伞行于其间。
牛乳菱粉酥的香味缓缓飘入她之鼻中,她抬起眼帘望向长径左侧的望云阁,唇角浮出一抹浅笑,脚步不觉加快了些。
于外求学的这两年,望云阁的牛乳菱粉酥和玉寰楼的曲便是林宁君最为想念的二物。归来已有数月,因局势动荡的缘故,林少华鲜少允她出门。而今悄悄溜出门,她定要尝尝这香遍十里的牛乳菱粉酥。
“宁君?”
熟悉的男音倏然传入林宁君耳畔,她骤然一怔,顿步立于原地。
雨滴顺着伞沿滑落,沾湿她之衣襟。林宁君缓缓转身望向身后之人,一双清冽的眸忽映入眼帘。她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唇角微微向上扬起:“伯卿哥哥。”
江伯卿身袭墨蓝西装立于林宁君身后,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插于兜中。他蹙了蹙眉,提步行至林宁君跟前。余光忽瞥见林宁君被雨打湿的衣袖,他脱下外套披至林宁君身上,语气温和:“你一人于此,林伯伯没派人跟着吗?”
林宁君倏然垂下眼帘避开江伯卿的目光,她攥了攥裙摆,微微抿着双唇不欲作声。
江伯卿轻轻挑眉,心下了然不欲追问。他垂眸一笑,淡淡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我二人的婚期将近,诸多要事还需与林伯伯商讨。”
林宁君的神情略微一怔,她仰起头望向江伯卿冷若冰霜的双眸,缓缓点了点头。她低垂着眼睫,眸光瞥了眼披于身上的外套,提唇轻轻一哂。
她知道,他是不愿娶她的。
林宁君之父林少华与江伯卿之父江子升乃多年故交,林少华于苏州之势渐大。江子升却因政道受阻决意从商,此事多得林少华相助。为共谋利益,也为得林家庇护。江子升提出联姻之事,林少华见林宁君无拒绝之意便应允了。
那时江伯卿于外留学,得知此事匆匆赶回后却已无转圜之地。为不违背两家之誓,他唯能遵从父亲之意娶林宁君为妻。然于江伯卿而言,林宁君不过是那个少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妹妹。他能予她尊崇,却不能予她情意。
她记得,那日他望着那张印有林江两家订婚之事的报纸时,他眸底的清冽如若远山不霁的厚雪,寒意遍布。
雨势渐大,风吹残花。
林宁君半敛着眸望向脚下的水坑,雨滴落至其上,微微泛起涟漪。她忽抬眸望向江伯卿,眸底蔓延出几分期许之意:“伯卿哥哥,你于国外留学时,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闻言,江伯卿的双眸骤然一滞。他凝眸望着飘落的雨丝,瞳孔略微一转:“有过,是一个与我同乡的女子。只是她比较内敛,我便将这份情意深藏于心了。”
林宁君望着江伯卿柔和的目光,眼尾渐渐泛起一抹红。她倏然停住脚步,凝眸望向江伯卿。春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她抬手捋至耳后,眉宇含笑道:“伯卿哥哥。”
其实,我自少时便心悦于你了。哪怕你并不喜欢我,我亦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雨连成幕。
江伯卿回眸望向林宁君,握着黑伞的那双手难以自抑地加大了些力道。他勾唇微微一笑,垂眸掩去眸底的清冽:“何事?”
林宁君立于原地望着江伯卿,思绪骤然回到那个隆冬。她看着连绵的雨丝,雨滴悠悠落入她之心间,缓缓掀起一层波澜。
那日,大雪飘然。
雪落得急,林宁君便自学校早早归家了。寻兄长林宁聿时,她忽瞥见一身袭素底长衫的少年立于雪幕之中。残雪落至少年肩头,染白少年的墨发。少年觉察到她之目光,抬眸恰迎上了她清澈的双眸。少年提步走近,沾染一身雪意。
“你便是宁君妹妹吧。”
“我是你兄长的好友,我叫江伯卿。”
少年声音温润,眉目俊朗。浓眉之下,一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
林宁君点了点头,脸颊之上倏然浮出一抹绯红。她于心底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伯将之才,平步公卿。」
她记住了。
此后,林宁君总从林宁聿那旁敲侧击打探江伯卿的消息。她方知他深谙政道,心中所求便是家国和平安宁。然局势动荡,为早日实现心中所求他毅然选择留洋以长见闻。后来,江家二子江伯卿的名声渐渐传遍苏州,文人政客纷纷赞扬他之见识。纵使江家陨落于政界,他之名字都从未被忘却。
后来她远赴法国求学,江伯卿的消息渐渐隔绝于远岸。她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江伯卿产生交集。
直至三月前江子升登门提议联姻之事,她看着林少华投来试探的目光,强忍着心中的欢喜点了点头。
她愿意。
“宁君?”
江伯卿行至林宁君跟前,轻声唤她。
林宁君的思绪骤然被江伯卿打断,她忙自冗长的回忆中抽离,抬眸望向江伯卿的双眸:“无事,我们走吧。”
江伯卿握住林宁君冰凉的双手,牵着她向前走去。他垂眸瞥了眼林宁君,薄唇缓缓开合:“以后,我会敬你护你。你不必多虑,像从前那般便好。”
唯独不能爱她。
林宁君点了点头。
春雨氤氲,嫣花落于清池之中。青枝窸窣作响,长径蜿蜒曲折。
林宁君与江伯卿并肩行于林公馆内的长径之上,林宁君低垂着眼帘,手心微微渗出细汗。
林少华垂眸坐于沙发上翻阅着手中的报纸,抬眸时恰瞥见走来的二人,他缓缓放下报纸看向二人。
“王姨,快为小姐和姑爷备菜。”林少华站起身来,紧绷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些。他朝立于室中的王姨挥了挥手,唇角的笑意已然抑制不住。
林宁君行至林少华身侧,抬手搭至林少华的腕上。她垂眸一笑,敛去眸底的怔然之色。林少华瞥了眼林宁君身上的外套,轻轻刮了刮林宁君的鼻尖。
“林伯伯,不必如此麻烦。”江伯卿躬身倒了一杯茶递至林少华眼前,笑意不达眼底。他半垂着眸,含笑的眉眼夹杂着一丝清冽。
“伯卿,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理应如此。”林少华接过江伯卿递来的热茶,启唇轻轻抿了一口。
江伯卿笑着行至林宁君身前,抬手揽过她的肩。他垂眸望着林宁君,唇畔蔓延出一抹浅笑:“是啊,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林宁君垂下眼帘,双手微微一颤。她扯起唇角朝林少华笑了笑,笑容渐渐变得僵硬。
一家人,他愿吗?
饭桌之上,林宁君垂眸望着一桌子的佳肴,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她看着江伯卿夹入她碗中的虾仁,唇角忽浮出一抹苦笑。
他甚至不知道她不能吃虾。
林宁聿看向林宁君碗中的虾仁,夹菜的双手骤然悬于空中。他缓缓搁筷,抬眸望向江伯卿:“江兄,我有事与你相商。”
江伯卿一怔,垂眸微微一笑。他搁下筷子,随林宁聿行至后院之中。他看着林宁聿渐握成拳的双手,双眼微微眯起:“宁聿,你怨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娶你妹妹,对吗?”
林宁聿倏然顿步,转身望向江伯卿。他无奈地将手插于兜中,眉心紧拧:“我不怨你,这是她自己选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待她好,哪怕没有情意也能像兄长那般好好待她。”
江伯卿点了点头,不欲作声。
林宁聿提步欲行之时,忽回眸望向立于原地的江伯卿。他垂着眼帘,严肃的神情掩于暗中:“我妹妹她,是不能虾的。”
雨丝落于窗沿,风声渐大。
林少华垂眸瞥了眼林宁君碗中的虾仁,握着筷子的那双手微微一颤。他抬起眼帘望向林宁君,语中不觉沉重了几分:“宁君,你若生悔,无需忧虑。父亲会为你处理,你尽管走。”
林宁君缓缓咽下口中的鸡汤,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她转眸迎上林少华怅然的双眸,扯起唇角微微一笑:“父亲,这是女儿自己选的。不论是何后果,我皆自负。”
林少华垂下眼帘缄默良久,他凝眸望向盘中鲜嫩的鱼,布满细纹的眼尾向上扬起:“你母亲若在,知你嫁与伯卿,她定是欢喜至极。她会为你们做她最拿手的那道蒸鱼,同你们讲她的年少趣事。”
雨丝不绝,室中寂静。
林宁君忽觉鼻头一酸,眸底渐渐氤氲。她循着林少华的目光望去,垂眸一笑。
她记得幼时,她不敢吃鱼。母亲刘婉萍细细剥出鱼刺,一盘鲜嫩的鱼肉便置于她之眼前。
林宁聿第一次邀请江伯卿回家之时,刘婉萍便对江伯卿赞不绝口。那时她还打趣地说,要结下江伯卿与林宁君的亲事。
而今,倒是一语成谶了。
林少华倏然握住林宁君的手,眸底血丝密布:“宁君,你长大了。父亲不能一生护你,你日后若觉委屈,我与你兄长定会护你无虞。”
心中酸涩顿涌于林宁君喉头,她回握住林少华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江伯卿与林宁聿走来的身影,林宁君忙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湿润。
林少华抬眸望向江伯卿,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他勾唇一笑,黢黑的双颊之上遍布皱纹:“伯卿,你婚后可有何打算?”
雷光若隐若现,大片浓云遮掩苍穹。
江伯卿的眸光倏然一亮,他望着窗外漂泊的风雨,声中坚定:“我要去军校。”
平步公卿:出自五代王保定的《唐摭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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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