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是在一阵持续不断的仿佛要钻进她脑髓深处的电钻声中惊醒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擂动,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她猛地睁开眼,卧室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出的还是灰蒙蒙的微光。床头闹钟显示:清晨六点零三分。
她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睡眠本就浅得像一层薄冰。这冰,此刻被那尖利、单调、极具穿透力的噪音反复凿击,碎成了渣。
她用被子捂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声波。没用。那声音像有生命,顽固地钻进来,在她紧绷的太阳穴上跳舞。忍了十分钟,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烦躁像野草,在她疲惫的身体里疯长。
终于忍到极限。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冷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但压不住心头那股邪火。她胡乱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厚绒睡袍裹紧,腰带系得死紧,然后一把拉开卧室门。
噪音瞬间放大了数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源头清晰无比——楼上。
怒火烧掉了最后一丝犹豫。她甚至没换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1102室的门。
楼道里新刷的白墙反射着惨淡的晨光。她几步冲上十二楼,停在1202室门口。那恼人的电钻声源清晰地炸开在门后。她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抬手用力敲了三下。
门很快被拉开一阵凉风卷着细小的灰尘颗粒扑面而来,还混杂着新鲜木屑和金属切割后的微焦气味。
陆言煦站在门后。他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旧T恤,深色运动裤,脸上沾着几道灰黑的污迹,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是被手胡乱抓过。他手里还拎着个冲击钻,另一手扶着门框,看见门外裹着睡袍、头发微乱、脸色因缺乏睡眠和怒气而显得格外苍白的姜雪,愣了一下,随即眉梢习惯性地向上挑了一下,那双带着点熬夜后红血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意外。
“是你?”他问,声音带着刚使过力气的沙哑。
姜雪的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工具,视线落回他那张沾着灰却依然难掩英俊的脸上,火气更旺。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语气里的质问压不住:“先生,现在是清晨六点。您的装修噪音严重扰民了。” 睡眠不足让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陆言煦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动作间又有细细的灰尘簌簌落下。
“不好意思啊,”他语速挺快,带着点自知理亏的无奈,“刚搬来,柜子有点问题,得加固一下。我上班来不及才……”他试图解释生活的不易和时间的紧迫。
姜雪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声音清晰而冷:“法律规定的是‘生活噪声’豁免时段,不包括装修电钻这种持续性高噪音。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隐约可见的混乱,“这声音已经响了一个小时,需要持续这么久吗?”
她站在那里,睡袍下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冷和愤怒让她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却清亮锐利,直直地盯着陆言煦。他个子很高,此刻却微微佝偻着,像一只因扰民被抓了现行的大型犬,脸上灰扑扑的,对比鲜明。
两人在门口对峙着,清晨的寒意丝丝缕缕钻进衣袖。陆言煦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辩解什么。
就在这尴尬僵持的瞬间,一阵突兀刺耳的铃声撕破了凝滞的空气——是陆言煦放在旁边鞋柜上的手机。
他眼神瞬间变了。那种带着一丝困倦和被打扰的烦躁瞬间消失无踪,像是被这铃声硬生生抹去。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表情立刻绷紧,只剩下全然的专注和凝重。
“喂?”他接起电话,声音低沉而紧绷,“说……什么情况?”他侧身背对着姜雪,仿佛门口的人和之前的争执都不存在了。楼道里只剩下他清晰而快速的声音,“……血氧持续下降?多少?……保持气道通畅,建立第二条静脉通路,我十五分钟内到!维持住,等我!”
电话挂断得干脆利落。
陆言煦猛地转身,甚至没看姜雪,语速飞快地说:“医院紧急手术,抱歉!这就停了!”最后一个字音未落,他已经大步冲回房间深处。
姜雪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出通道。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迅速扯下沾灰的T恤,露出线条紧实的肩背,精准地从沙发靠背上捞起一件深色毛衣套上,又从玄关挂钩上扯下长款羽绒服和车钥匙。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刚才那个挠头、试图讲理、甚至有点狼狈的男人消失了。此刻的陆言煦,眼神锐利,周身凝聚着一股沉重的压力,所有的精力和意志都集中在那个即将奔赴的未知战场。
他甚至没有再看姜雪一眼,一阵风似的掠过她身边,羽绒服的衣角擦过她的手臂,带起一阵冷风。脚步声急促地消失在楼梯间,留下被骤然关上的门洞和一片死寂。
姜雪独自站在1202门口,被那股瞬间转换的气场和遗留的消毒水气息裹挟着。原本积攒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只留下一种被强行拽离情绪的错愕。楼道里只剩下未散的灰尘气味和她自己突兀的心跳声。那句卡在喉咙里的抗议,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疲惫的轻微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拢紧睡袍,有些茫然地转身,按了电梯下行键。身后的电钻声果然彻底停了,世界重新陷入一种过于安静的沉闷。
回到1102室,厚重的防盗门隔绝了外界。她靠在门板上,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屋子里残留的噪音余韵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更清晰的是陆言煦接电话时那冷峻得陌生语气和眼神。
她走到厨房,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凉的水流滑过喉咙,稍微浇熄了一点心头的燥意,但那份因为被打断而悬置的憋闷感却挥之不去。
整个上午,姜雪都有些心神不宁。
中午过后,窗外依旧灰蒙蒙的,雪停了,但寒意似乎更重了。姜雪需要补充制作羊毛毡的专用细羊毛和染色剂。她换好外出的厚毛衣和长外套,戴上围巾,打开1102的门。
关门时,手刚搭上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指腹却触碰到了另一个不属于门把的、带着温热触感的圆柱体。
她低头一看。
门把手上挂着一杯星巴克的热美式咖啡。深棕色的纸杯,白色的杯盖,侧面贴着一张小小的黄色便利贴。
便利贴上写着一行字。那字写得很大气,笔画间带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头,龙飞凤舞几乎要破纸而出:
【赔罪。陆(1202)】
姜雪的手指停在半空。冷空气从楼道灌进来,吹拂着她的发梢。她看着那张纸条,又看看那杯咖啡。
赔罪?为了早上的噪音?还是为了雪夜的误解?或者,两者皆有?
指尖下的杯壁传来温暖的热度,源源不断,在冬日冰冷的门把手上显得格外突兀。这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固执地熨帖着她的皮肤。她踌躇了大约十秒钟。
扔掉?显得自己太过斤斤计较。
接受?又觉得别扭,甚至带着点被随意打发的不甘。
最终,她还是伸手取下了那杯咖啡。热咖啡沉甸甸的,隔着纸杯传递来的暖意,像一个小小的暖炉捂在她微凉的手心里。她把它带回了家,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像一个烫手又不好处理的证物。
采购完东西回来,那杯咖啡还放在那里。姜雪换了鞋,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它身上。她走过去,揭开杯盖。一股浓郁、苦涩、不加修饰的咖啡烘焙香气立刻冲进鼻腔,带着坚果和一丝焦感,霸道地驱散了屋里的清冷气息。
她迟疑地凑近,喝了一小口。
滚烫的液体滑入口腔,瞬间在舌尖炸开一片极致的苦。没有任何缓冲,没有任何修饰,纯粹而浓烈的黑咖啡味道蛮横地攻城略地。姜雪猝不及防,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这味道和她平时偶尔喝点拿铁或卡布奇诺完全不同,苦得像浓缩的药汁,毫无回甘的余地。
“啧。”她忍不住轻咂了一下嘴,赶紧把杯子拿远些。眉头还紧紧拧着,舌尖残留着那股霸道又陌生的苦涩感。所以那句“赔罪”,是认真的,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嘲讽?就像这咖啡一样,纯粹到不留情面?
她把咖啡杯端到客厅角落的工作台旁。桌上散落着柔软的各色羊毛和几根细长的戳针。她坐下来,拿起一团乳白色的细羊毛和一根针,开始专注地戳刺、塑形,试图用指尖熟悉的触感和单调重复的动作,驱散心头盘旋的烦躁和困惑。
就在她刚找到一点节奏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短促的提示音。是“阳光花园3栋邻里互助群”的消息提醒。
姜雪很少在群里发言,大部分时候只是被动地接收着各种团购信息和寻物启事。她本不想理会,但手指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
群消息立刻跳出来。
头像是一个穿着白大褂卡通形象的陆言煦,在群里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陆言煦】:@所有人非常抱歉各位邻居!今早因个人搬家收尾工作,六点左右在1202室使用了冲击钻,产生的噪音严重影响了大家休息,尤其是楼下邻居。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一定严格遵守社区装修时间规定!再次致歉!陆言煦。
消息发出去没两分钟,底下就接了好几层楼。
最活跃的“开心果李姐”秒回。
【开心果李姐】(头像是一大束向日葵):哎呀小陆医生太客气啦!谁家搬家没点动静,理解理解![拥抱][拥抱] 救死扶伤辛苦了!
【程序员小刘】(头像是一行代码图案):陆医生客气了,没事没事![龇牙笑]
【506王阿姨】(头像一朵牡丹花):小陆医生有心了,工作要紧,我们都没放心上哈![玫瑰花]
群里顿时热闹起来,安慰的、表示理解的、趁机打趣的信息一连串地刷过屏幕。
姜雪默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那个在雪夜里咄咄逼人、清晨又制造恼人噪音的男人,此刻在群里坦荡认错,收获了一众邻里善意的包容。他坦然地承认了错误,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考虑不周”。
她放下手里的羊毛毡戳针,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滑动。工作台一角,那杯星巴克热美式安静地立在那里,白色的杯盖上已经凝结了一层细小的水珠,正悄然滑落。
杯身传递出的微温,固执地停留在她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姜雪拿起杯子,又抿了一口。
那股汹涌澎湃的苦涩感再次席卷了味蕾。但这一次,在最初的冲击之后,她似乎咂摸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东西——一种被深埋在这纯粹苦涩之下的、难以分辨的轮廓。
像某种无法言说的道歉,又像某种笨拙的尝试。
很苦。但至少……是热的。就像那个匆忙消失在楼梯间,却会在群里郑重道歉的背影一样,矛盾,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温度。
陆医生的第一次道歉:一杯苦到皱眉的黑咖啡。
那么问题来了,第二次道歉会是什么呢?
(提示:一个巨大的快递箱正在路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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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