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里,弦乐与管乐交织,试图跟上钢琴引领的旋律。丁樾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跳跃,时而轻柔如耳语,时而激烈如搏动。他的额头渗出汗珠,脸色比上午更苍白了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乐谱,仿佛要将每一个音符都烙进生命里。
林澈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眉头微蹙。他能听出丁樾指尖下的力量,也能看出他强撑着的体力。乐队成员们全力以赴,但这首《D大调协奏曲》对节奏和情感张力的要求极高,尤其是第二乐章,那段以商浔心跳为蓝本改编的、充满不规则切分和突强音的部分,几次都险些脱节。
“停一下!”指挥抬起手,擦了擦汗,看向丁樾,“丁老师,第二乐章这里,节奏能不能再……稳定一点?感觉太急了,乐队很难跟。”
丁樾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传来细微的闷痛。他知道问题所在,那段旋律对应的是商浔被他戳穿秘密时,那片混乱失控的心电图。他试图精准复刻那种生命节拍的震颤,却忽略了演奏的实际可能性。
“这里不能改。”丁樾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这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指挥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林澈一个眼神制止了。
“休息十五分钟!”林澈扬声宣布,然后快步走到丁樾身边,递上保温杯,“喝点水。你脸色不对。”
丁樾接过杯子,指尖冰凉。他抿了一口温水,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我没事。”
“商医生呢?他不是送你来的?”林澈环顾空荡荡的排练厅门口。
“去医疗器械公司了,说一会儿过来。”丁樾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他其实有点希望商浔在,不是作为医生,仅仅是作为……一个能让他安心片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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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浔此刻正站在医疗器械公司的展示厅里,手里拿着一份关于新型ICD(植入式心律转复除颤器)的技术手册。这款设备据说更轻薄,放电算法更精准,能减少患者的不适感。他的目光落在手册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丁樾描述被电击时“像被人从胸口打了一拳”的样子,以及自己那设置为180次/分、过于敏感的阈值。
“商医生对这款产品感兴趣?”公司的销售代表热情地介绍,“目前临床反馈很好,特别适合像您这样对生活质量要求高的年轻患者。”
商浔抬起眼,语气疏离:“资料我带走研究。有具体问题再联系。”他需要更客观的数据,而不是带有销售倾向的介绍。
“好的好的。”销售代表连连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商医生,我们下周在希尔顿有个小型研讨会,关于ICD术后心理干预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毕竟,设备再好,患者的心理适应也是个大问题。”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尤其是……比较特殊的患者群体。”
商浔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语里那点未尽的、指向性明确的暗示。是因为丁樾那条动态吗?流言传播的速度比他预想的更快,甚至已经渗透到了合作的商业公司。
“不必了。”商浔将手册塞进公文包,语气斩钉截铁,“我的患者,我自有判断和方案。”他转身离开,背影挺拔而带着不容侵犯的冷硬。
坐进回程的车里,商浔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的消息。丁樾应该在排练。他点开那个几乎从不使用的社交软件,找到了丁樾那条动态。下面的评论寥寥无几,大多是共同朋友调侃的“有情况?”和“灵感爆棚啊!”,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但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涌动。
他关掉手机,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勾勒出冰冷的轮廓。他忽然非常想听到那架旧钢琴的声音,想确认那颗和他一样在困境中挣扎的心脏,是否还在有力地、甚至有些任性妄为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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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商浔推开排练厅厚重的隔音门时,里面正是一片混乱。
乐队成员围成一圈,林澈焦急地打着电话,指挥在一旁搓着手。而被围在中间的,是蜷缩在地板上的丁樾。他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右手死死地抠着左胸口的衣料,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蜷缩。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静静立在一旁,黑白琴键沉默着,像一个巨大的、未完成的休止符。
商浔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在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拨开人群,几乎是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也浑然不觉。
“樾樾!”林澈看到他,像看到了救星,“他突然就……”
“都散开!保持空气流通!”商浔的声音冷厉得像手术刀,瞬间镇住了场面。他单膝跪地,一手迅速探向丁樾的颈动脉,脉搏快而微弱,另一手已经熟练地解开丁樾的衬衫纽扣,露出贴在胸口的动态心电图电极片和……下面那道熟悉的ICD疤痕。
“药……”商浔看向林澈,眼神锐利。
“他、他之前吃过了……”林澈声音发颤。
商浔不再多问,他俯下身,耳朵贴近丁樾的胸口,凝神细听。除了那杂乱惊惶的心跳,没有听到ICD放电后特有的、肌肉抽搐的沉闷声音。暂时还没有触发除颤。
他立刻调整丁樾的体位,使其平卧,头偏向一侧,保持呼吸道通畅。然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总是备着应急药品的公文包侧袋里,取出一个更小、更精致的药盒,倒出舌下含服的速效药物。
“丁樾,听着,”商浔托起他的后颈,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含住,别吞。我知道很难受,坚持住。”
他的手指稳稳地将药片送入丁樾唇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干燥的嘴唇。丁樾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喉结滚动,顺从地含住了药片。
商浔保持着他半抱的姿势,一手持续监测着他的脉搏,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丁樾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排练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林澈看着商浔,看着他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专注,忽然明白了丁樾所说的“飞蛾扑火”是什么意思。那不是单方面的奔赴,而是两只飞蛾,共同扑向一团既可能温暖彼此、也可能将彼此焚尽的火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丁樾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抓住胸口的手指力道松了些,灰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商浔近在咫尺的脸上。
商浔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他伸手,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丁樾眼角因极度痛苦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我在这里。”
丁樾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将额头抵在商浔的颈窝,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疲惫不堪的旅人。
商浔打横将他抱起,动作小心而稳定,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看向林澈和指挥,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排练取消。后续事宜,再联系。”
他抱着丁樾,穿过寂静的排练厅,走向门口。门外,城市的夜灯璀璨,而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承担起一切的山。
今晚,B307实验室的灯,注定要亮到很晚。而那首未完成的协奏曲,在经历了一次无声的休止后,等待着下一次,更艰难也更坚定的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