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冬天,有着一种被冰雪洗涤过的、近乎残忍的纯净。
商浔站在空旷的海边,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他厚重的大衣上。天空是低沉的铅灰色,与远处冰封的海平面模糊了界限,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而寂静的玻璃罩里。海是倒过来的天,这句话矫情吧?他想起丁樾说这话时,大概会带着那种狡黠又故作深沉的表情。可此刻,看着这片混沌未分、天地一色的苍茫,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贴切,也更令人窒息的描述了。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他的肩头,睫毛上,以及他手中那份被小心塑封起来的、泛黄的乐谱上。那是《D大调协奏曲》的原始手稿,上面布满了红蓝铅笔标注的、只有他们才懂的心电波形。丁樾曾说这是给他的“情书”,现在看来,更像是一封提前写就的、用生命谱写的遗书。
他最终还是来了,独自一人,来完成那个“看雪”的约定。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从丁樾心跳停止的那一刻起,商浔似乎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他冷静地处理了所有后事,谢绝了所有的慰问,然后请了长假,买了一张前往海城的单程票。
他低头,看着乐谱上那些熟悉的“心跳”标记。指尖拂过那段标记为“最完美QRS波群”的图形,那是他低头为丁樾系鞋带时的瞬间。当时只觉得无奈,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心脏被温柔填满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这架钢琴真有福气。”他对着茫茫雪海,轻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几乎听不见,“你总惦记着他。”
他记得丁樾如何痴迷地抚摸B307那架旧钢琴的琴键,如何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还在空中虚按着指法。那架钢琴承载了丁樾太多的热爱、挣扎和不甘。
“而我……”商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自嘲和苦涩,“只能抱着这谱子……当遗书读。”
他拥有的,只剩下这份记录了短暂交集的生命轨迹的乐谱,和一枚永远送不出去的、戴在了冰冷手指上的戒指。他试图从这些冰冷的符号和金属上,汲取一点点那个人残留的温度,却发现徒劳无功。
雪花落在他手中的乐谱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无声的眼泪。他抬起手,轻轻拂去。
他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远处的灯塔亮起微弱的光,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海风更冷了,刺骨地钻进骨髓,但他似乎感觉不到。
他最终没有等到传说中壮丽的海雪奇观,只等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安静的、埋葬一切的纯白。
这大概就是丁樾想象中的“干净”和“安静”吧?白色的,覆盖了一切喧嚣与污浊,也覆盖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商浔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雪,紧紧攥在掌心。刺骨的寒意顺着神经蔓延,但他依旧用力握着,仿佛想用这种物理上的痛感,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来记住这“雪”的触感。
“我看到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海岸,对着风雪,低声说,“很干净,也很安静。”
“但是丁樾,”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没有声音的世界……太冷了。”
没有他聒噪的心跳,没有他顽劣的笑语,没有他指尖流出的、或激昂或忧伤的旋律……这纯粹的寂静,原来是这样的令人绝望。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默的海与天,将那份被雪花微微濡湿的乐谱仔细收好,贴胸放入大衣内侧的口袋,紧挨着他自己的、那颗依旧在顽强跳动,却仿佛空了一大块的心脏旁边。
他转身,迎着风雪,一步步离开海岸。背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孤独,却也带着一种背负了所有记忆前行般的、沉重的坚定。
他来看过雪了,完成了约定。
但那个问他“像不像”的人,已经不在了。
而他余生的路,都将在怀念这场雪,和那个再也无法为他弹琴的人中,孤独的走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