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松的枝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轻响,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湿润的草木气息。文简深知这皇家禁苑看似风景如画,实则危机四伏。
朝廷为天子游猎,从四方网罗珍禽异兽放养于此,不仅有鹿麂兔羊,更有熊罴虎狼等猛兽,甚至还有将捕获的大象和犀牛转运回京的记载,绝非太平之地。
怀中那硬邦邦的角弓弩尽管只填装了一发箭,却是她唯一的倚仗,总好过赤手空拳。
文简先将弩机安置在高处一根老枝上,随后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繁琐的裙摆提起,在腰间利落地打了个结,露出其下用以骑射的丝绸护腿。
然后手脚并用地攀上那株高大的古松,直到站稳在相对安全的枝桠上,才探身下去,将弩机抓上来重新牢牢抱在怀里。
稳住身形后,她立刻向山下战场张望,死士虽然悍勇,但终究人少,败局已成。
正因如此,他们才越发急迫地攻向夏萤。
金铁交鸣之声、垂死哀嚎之声隐隐传过来,文简面色凝重,看来这批人是冲她来的了。
李元祁,那个方才还与她近在咫尺的男人,已策马冲入战阵中心,可他并未如承诺那般去救援险象环生的夏萤,他的目标明确得惊人——马蹄在他精准的操控下人立而起,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向其中一名死士的面门!
距离尚远,文简看不清具体细节,只能见到一小蓬刺目的血花在那人头脸处爆开,想来必然是面骨坍塌,牙齿尽落。
萧驰朔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在那人倒地的瞬间便率兵拥上,迅速反剪其双臂,杜绝了他任何自尽的可能。
文简的心却还是提着,夏萤那边情势已危急万分,一名死士的钢刀划破空气,冰冷的刀锋几乎已斩上她纤细的脖颈!
文简几近绝望,一股被欺骗的恼恨与无能为力的焦灼猛地攫住了她——李元祁,言而无信的狗男人!
然而,下一瞬,情势再变!那柄即将饮血的钢刀竟硬生生调转方向,连同周围数名死士的攻击,尽数袭向那名被俘的同伴!
刀光剑影瞬间将那人与擒拿他的几名军士一同吞没,千戳万刺,顷刻毙命。
是在灭口!
东宫卫率的士卒们也趁此机会,以雷霆之势将余下的死士尽数格杀。萧驰朔则在乱战中瞧准时机,一拳重击在最后一名死士下颌,打落其齿,周围士兵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其捆成了粽子。
文简一直高悬的心总算略略放下,却不禁生出些疑窦来:
李元祁方才究竟是围魏救赵,还是根本就没将与她那短暂的约定放在心上?他心思之深,比林间迷雾,让她难以看清。
她刚放松了些,靠着树干等着有人来接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侧后方林间一抹突兀的暗影,登时浑身汗毛倒竖!
那并非人影,而是一头体型硕大的黑熊!厚重的皮毛在斑驳的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它被山下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吸引,人立起来站在山间,似乎跃跃欲试又惧怕下方的刀光与火光。
这东西,好久不见……文简心中凛然。
她对其习性太熟悉了,简直像遇到了“老朋友”,清楚地知道,熊的行为最是难测,此刻手中没有防熊喷雾,而黑熊又是攀爬高手,最佳的应对便是把自己藏好,不被发现。若不幸被它察觉,绝不能立刻逃跑,要……
念头未落,那黑熊已缓缓转过头,一双小而漆黑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树上的文简!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玩闹,只有平静。文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流年不利真是处处倒霉!
她深吸一口林间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迅速举起弩机,按照李元祁教她的姿势用肩膀抵住弩身,瞄准那缓缓逼近的庞大身影。
若这角弓弩真如李元祁所言,百步之内可穿甲胄,那么射穿黑熊厚韧的皮毛应当不难。但文简要的不是击伤,而是一击必杀的机会!
那头熊没有咆哮,没有恐吓性的拍打,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靠近,然后在临近树底时,猛地人立而起,利爪嵌入树皮,以一种与其体型不符的敏捷,快速向上攀爬!
就是现在!文简屏住呼吸,在它头颅上仰,暴露相对脆弱的眼鼻区域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
“咻——!”
弩箭破空而出!
然而,她毕竟弩术生疏,黑熊移动又快,这一箭未能命中预想的眼窝,而是“噗”地一声,深深没入了黑熊粗壮的颈后!
“!”文简暗骂一声。
受伤的野兽更为可怕,黑熊吃痛的咆哮声响彻山野!
她来不及失望甚至来不及害怕,立刻夹紧身下枝干坐稳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大声地吼叫,同时双手抡起那足有二十余斤重的沉重弩机,在黑熊探头上来的刹那,狠狠朝着它的鼻梁、头颅猛砸下去!
“嘭!嘭!”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黑熊吃痛的怒嚎。弩箭虽不致命,但颈侧的创伤和头部接连的重击显然让它感到了痛苦与威胁。它攀爬的动作一滞,凶戾的眼神中首次出现了迟疑,终于撤爪,向下退了两步,似乎萌生了退意。
文简也已力竭,手臂酸软不堪,身上被树枝、熊爪划出的细小伤口火辣辣地疼。她正欲积蓄最后力气再补上几下,腿下血汗湿滑竟猛地一栽,整个人瞬间失重,天旋地转间,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噼啪声,重重摔落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
“呃……”剧烈的疼痛从背部和四肢百骸传来,让她眼前发黑,一时动弹不得。而更让她绝望的是,那头本欲退走的黑熊,正快速从树上爬下,淌着涎水的巨口,浑浊而充满暴戾的眼睛,快速而残忍地逼近。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文简心头一片冰凉,但仍咬着牙,挣扎着想要爬起,寻找那具或许能带来一线生机的弩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没入黑熊的一侧眼窝!
黑熊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庞大的身躯站立起来!
几乎没有任何间隔,第二支箭接踵而至,犀利地射穿了它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双目尽盲的剧痛让黑熊彻底陷入了疯狂,它凭藉着最后的嗅觉和记忆,带着满脸淋漓的鲜血,发狂般朝着文简的方向猛冲过来!
蹄声急促,骏马风驰电掣般掠过!马上之人俯低身体,一只强健有力的大手精准地抓住文简的手臂,在她惊呼出声之前,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稳稳地捞上马背,置于身前。
随即,骑手猛扯缰绳,调转马头,沿着山坡向下驰去。
下山比上山似乎更为颠簸惊险,那只手臂始终小心地箍着她的肩膀,让她微微后仰,避免她滚落马下。
直到看到山脚处前来接应的大队军士,文简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那黑熊濒死的疯狂吼叫仍在谷中回荡。
“末将救驾来迟,请太子妃殿下降罪!”身后传来萧驰朔沉稳中带着歉疚的声音。
文简软软地靠在他身前护着她的手臂上,摇了摇头,简短道:“萧将军……你是我的恩人。”
“末将不敢。是殿下救了自己。”萧驰朔依旧恭敬。
文简此刻无力与他争辩这恩情与尊卑,她的丝绸护腿、衬裙与披风早在与黑熊的搏斗及坠落时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雪白的肌肤上纵横着道道血痕,春光大泄,狼狈不堪。
她低声道:“将军的披风借我一用?”
萧驰朔应是,略微减缓马速,单手利落地解下自己那件赭黄色的军中制式披风,恭敬地递到她手中。
文简毫不犹豫地将身上那件属于李元祁的玄色披风扯下,然后用萧驰朔的这件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殿下,您为什么……”萧驰朔似乎有些疑惑,却并未问完。
文简倦极,懒懒反问:“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是末将多嘴了。”
文简也不再言语,恹恹地伏在马背上,任由疲惫和伤痛将自己淹没。
很快,众人回到了皇家仪仗所在的主路。
原来李元祁这边肃清了残敌之后便派人前往接应她,萧驰朔正是途中听到那声震彻山林的熊吼,才单骑加速,率先冲了上来救援。
若不是文简自己撑了那一时半刻,的确已经命丧熊口了。
李元祁,作为一位“情深意重”的丈夫,自然要亲自前来迎接安抚受惊的“爱妃”。
他的目光在文简身上那件赭黄色披风上停留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眸底深处翻涌的嫌恶几乎要破冰而出,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在马下向她伸出手,语气温柔得无懈可击:“吓坏了吧?”
文简却端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未将自己的手递过去。她脸上残留着血迹与尘土,眼神却清亮而倔强。
主君与储妃之间这微妙而紧张的气氛,让周遭空气都几乎凝固。
萧驰朔急忙滚鞍下马,拜倒行礼,深深垂下头,不敢多看多听。
文简对骑马已不算完全陌生,她抿了抿唇,自行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李元祁面前。
李元祁眼底暗流涌动,面上却依旧温和,甚至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意味:“可是在怪孤,没有亲自去接你?”
回应他的,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
文简当着全体仪仗队和东宫僚属的面,扇了他一记耳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风声都似乎停滞。李元祁的脸颊上本就指印未消,此时更增新痕。
他握着马鞭的手收紧,喉结滚动了一下,眸光阴寒。
但不等他发作,文简却忽然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将脸埋在他颈间,嘤嘤嘤地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委屈又充满了后怕:
“殿下!你怎么能如此不顾个人安危就冲回来呢!妾知道……知道你都是为了弄清这些死士的来头好能保护妾身,也知道你心急如焚……可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留下妾身一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味?臣妾怎么可能独活啊!呜呜呜……”
她一边哭诉,一边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元祁胸膛下那颗心脏激烈而克制的跳动,能听到他压抑的、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呼吸声。
她知道,他此刻定然气得快要爆炸。
那又如何?她刚才给他的可不是巴掌,是妻子的爱啊!
劫后余生的喜悦和那一点微妙的报复后的快感,让文简忍不住唇角微微翘起来。
静默了片刻,一只手臂缓缓抬起,力道甚重地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背。
李元祁温醇磁性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听不出半分火气,反而充满了自责与怜惜:“是孤思虑不周,行事莽撞,让爱妃受惊了。下次,绝不会再丢下爱妃一人。”
说罢,他垂手一抄,便将文简打横抱起。他的动作看似温柔,手臂却带着一种禁锢般的强硬,勒得文简肩膀都微微发疼。
他将她稳稳放入已被扶正的鸾驾之中,柔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迟恐生变。我们这便启程,从速返回西京。一路颠簸,爱妃身上有伤,可还受得住?”
文简顺势依偎在软垫中,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细声应道:“妾一切但凭殿下安排。”
李元祁朝她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温柔浅笑,细心地为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然后放下了车帘,转身去安排车驾启程事宜,背影挺拔依旧,却无端透出一股森然之气。
角落处的夏萤直到此时才敢凑过来,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地低唤:“娘娘,您没事吧?”
文简这才解开那件赭黄披风,露出底下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身体。
夏萤倒吸一口冷气,吓得几乎背过气去,眼泪瞬间如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落在车厢华丽的绒毯上。“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奴婢才一会没跟着您,您怎么就……”她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取出暗格中备用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就要为文简处理伤口。
文简握住她颤抖的手,看向她手臂和肩颈处同样明显的伤痕与血迹,关切道:“你别只顾着我,你受的伤也不轻,不要紧吧?”
夏萤用力摇头:“奴婢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只求能护住娘娘您周全,奴婢死了也甘愿。可没想到……没想到您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奴婢没用!”
她泣不成声。
文简心中微暖,勉强笑了笑,望着她柔声道:“傻丫头,不怪你,我们都活着,已是万幸。”
就在这时,帘幕被人一把掀开,李元祁修长的身影笼罩在车门处。他长腿一迈,跨上车来,毫不客气地坐在文简对面,目光幽深,在她裸露的伤痕和破烂的衣衫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冷酷的意味。
夏萤的包扎动作顿时僵住,怯怯地望过去,大气也不敢出。
李元祁并未看她,只是偏了下头,示意她出去。
夏萤垂首,应了声“是”,却又磨蹭着不愿离开。
她对文简的衷心终究战胜了对太子的恐惧,在下车之前,还是鼓起勇气回头,声音细若蚊蚋地恳求道:“殿下……娘娘她一身伤,需要……”
“下去。”李元祁的声音不高。
夏萤浑身一颤,只得将剩余的话咽回肚子里,担忧地看了文简一眼,弱弱地下了车。
鸾驾即刻启动,是仪仗队已经整顿完毕准备返程了。
车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微妙。
文简仿佛感受不到他那迫人的视线,自顾自地拿起药瓶和布条,忍着疼痛,尝试为自己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笨拙。
“殿下此行,捉到活口了?不知……审问可有结果?”
她一边自顾自地忙活,一边仿佛闲聊般随口问道。
李元祁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探究和难以理解的锐利落在她脸上,薄唇轻启,问出了一个全然无关的问题:
“孤有一事不明。”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太子妃遇到那等猛兽,为何不逃?”
文简淡淡道:“那头熊眼神坚定、行为平静,显然是吃过人肉,就是冲着臣妾来的。”
“可臣妾就算死,也不愿意让它吃得那么顺利,总要让它痛不欲生,让它伤重难愈,最好可以同归于尽。”
实则是,文简很清楚逃跑会激发猛兽捕猎本能,装死更是只能对付防御性的棕熊灰熊。
但这些常识,长孙简这个闺阁小姐如何能知道?是以她绝口不提。
李元祁不知道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他脸上犹带着文简的掌印,神色却是一派端肃,没有半点窘意,他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厢壁上,将文简困在方寸之间。身上凛冽的沉香气又盖住斗篷上那一点淡淡的血腥气,压迫过来,将文简迫得不得不微微抬头,与他对视。
“爱妃今日临危不乱,以弩抗熊,甚至懂得利用地形,这般胆识与急智,真是让孤刮目相看。与往日,大不相同。”
文简当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野外遇熊还能生还的女子毕竟不多,与长孙简以往的柔弱形象差距有些大。
她平静道:“臣妾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若还想往常一般,临危临阵只知哭泣颤抖,岂不是辜负了殿下平日的教诲,更枉费了……这条捡回来的命。”
李元祁凝视着她,眸色深沉如夜,里面有审视、算计,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兴味与好奇。
文简将他的眼神看了个清楚,微微一笑,抬起犹带着血痕的纤手在他肩上一推。
“殿下看够了就让开一些,臣妾还有许多伤处要处理,还是说……殿下想要代劳?”
她另一只手托起金疮药端到李元祁面前。
李元祁轻声一笑,用指腹抹去她因上药而疼出来的泪珠,动作带着掌控一切的狎昵,之后才收回手,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雍容淡漠的姿态:
“孤只是想提醒爱妃一句,在东宫、在西京,有对付野兽的手段,可还远远不够。”
“臣妾知道,要对付的,是人嘛。”
文简语气轻描淡写,但手上处置伤口时却一点也不敢含糊,一处一处地清理、上药。
直到将身前的伤口都处置过,她才抬眼望向李元祁:“太子殿下要为臣妾背后的伤口上药吗?若是不做,臣妾可要唤婢女上来了。”
李元祁轻笑一声,忽地掐住她的下巴,有些咬牙切齿地道:“爱妃一番‘情深意切’,孤心领了,下不为例。”
文简笑道:“殿下放心,妾知道,下次自会换一种‘情深意切’法。”
李元祁总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承诺,但他下颌绷了绷,终是松开手,丢来一物。
“那个人什么都没招,这是从头目的尸体身上搜到的,他们是谁的人,太子妃应该比孤更清楚。”
文简垂眸,看见脚边一枚青铜煅铸的小小狼头。
她的确见过这东西,或者说长孙简见过这东西,在齐王李慎的胡人手下身上。
难怪李元祁回到战阵之后目标明确,原来早就看出了哪一个是头目。
她将那狼头捡起来又放回李元祁手里,说道:“臣妾知道了,太子殿下往后还是不要乱扔东西,习惯不好。”
李元祁眯了眯眼,问道:“十一日晚,还去赴约?”
不去,你会放了我的人吗?
文简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却也并没有说出来。
他专程到车上来给她看这个狼头,自是要明明白白告诉她,今日齐王又来要她的性命了。
文简靠在车厢壁上,披风遮不住一身欺霜胜雪的靡丽,姿态慵懒中又带着让人信服的郑重:
“当然去。臣妾不光要去,还要哭着去,笑着回。”
齐王,只要让他相信长孙简以后是他股掌中的玩物,是对他唯命是从的棋子,他便不会再动手,反而还会转过来帮他。
至于如何让他相信,只要李元祁肯帮忙,文简有信心能做到。
李元祁默默地看着她,片刻后勾唇一笑。
“祝太子妃一切顺利。”
他掀开帘幕,须臾也不愿意不待似的下了车。
文简这才重新唤了夏萤上来。
随军医师死在了刚才的争斗中,二人只能互相帮衬着包扎好了伤口。
好在虽然看起来吓人,毕竟是皮外伤,处理过后已无大碍。
经此一事,文简彻底断绝了私下逃走的念头,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极度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上。
车轮滚滚,鸾驾在严密的护卫下,向着西京方向平稳驶去。文简蜷缩在软榻之上,沉入了混混沌沌的睡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夏萤轻声唤醒:
“娘娘,……咱们到西京了。娘娘先精神一会,免得下车着了风。您看,待会咱们要经过长孙府,可要太子殿下派人去递个什么话?……”
这个长孙府是长孙一脉最位高权重的辅国重臣长孙临渊的府邸,原身长孙简当初嫁入东宫是从这里接出去的,可这里却不是她家。
原身记忆里对家的印象尤为深刻,那是光德坊的一个小院。
文简对夏萤已算了解,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无非是因为长孙家曾经苛待过原身长孙简和她的一对侄儿侄女。
好不容易盼到她“得了宠”,当然要回府昭告一番。
但文简今日精力不济,不想多生一事,便道:“不必了,回东宫早些歇息。”
她清醒了一阵,轻轻掀开车窗边的纱帘向外望去。
远方,落日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紫色,在那天地交界之处,一道巨大、绵延无际的黑色剪影赫然横亘于地平线上。
那便是西京。
它不像山,而更像一条蛰伏的巨龙,郭城城墙的轮廓在夕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静的威严。
更远处,大明宫的宫殿群屹立在龙首原高地上,飞檐斗拱,如同巨龙昂起的头颅,俯瞰着它脚下的百万生民。
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由万家烟火和暮霭混合而成的薄纱中,宁静又宏大,似是帝国心脏一般,孕育着磅礴的力量。
又过了一阵,夜色渐深,鸾驾驶入明德门,声浪与热气瞬间扑面而来,仿佛闯入了一个沸腾的人间熔炉。
大约是临近宵禁的原因,那些西域胡商牵着驮满香料囊的骆驼匆匆往西市赶,铃铛声急促而慌乱;酒肆门口的伙计正奋力招揽今日最后一位客人;下值的官吏、收摊的小贩、访友归来的文士……各色人等构成一股喧嚣又充满活力的洪流。
太子仪仗所到之处,卫率军开道,人流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又在车驾过后迅速合拢,继续奔向各自的归宿。
文简在行宫禁苑经历了连番生死搏杀,憋闷了这么久,骤然见到如此热闹繁华、充满生机的景象,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她苍白的脸上既有喜悦,又有深深的隐忧,最终只化作一句:
“到了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