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病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秦曼丽站在门口,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所有积蓄的怒火和质问都已涌到嘴边。她目光如刀,直射向病床上那个可恨的身影和她身边的满媛媛。
刚要发作,就被身后一名端着治疗盘的护士语气平淡地打断:
“家属来了?正好,病人该换尿袋和清理了。一直卧床,需要勤翻身擦洗,不然容易生褥疮。”
这句话瞬间把她拉回了残酷的现实。而那句“家属”的称谓让她心生厌恶,但又如逃不脱的宿命。
她顺着护士的目光看去,这才真正看清了李爽的状态——比昨天她隔着玻璃看到的更加不堪。
李爽的头无力地偏向一边,花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她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身体微微蜷缩,但瘫痪的下肢让她无法动弹。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了的一丝排泄物的异味。
秦曼丽喉咙发紧,那句冲到嘴边的叱问,硬生生被卡住了。
她看着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浑浊不堪,写满了哀求与羞耻的眼睛。一时间,竟无法将眼前这个枯槁的老人,与记忆中那个能扛起煤气罐,意气风发的李爽重叠起来。
就在她僵住的这几秒钟里,倚靠在李爽床边的满媛媛站了起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只是走上前,平静地应了一声:“好,我来。”
她对李爽极轻地安抚了一句:“李姨,没事,交给我。” 然后利落地戴上护士递来的一次性手套,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满媛媛小心翼翼地将李爽的身体侧翻,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挡住可能外泄的狼狈。又拧干温水毛巾,细致地擦拭,每一个动作都沉稳而专注。
全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那份不厌其烦、不畏脏污的平静安抚那个狼狈的病躯。
秦曼丽就站在那里,看着满媛媛的背影,看着她如何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去处理着生命最不堪的一面。
她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家里水管爆了,是李爽,挽起袖子,骂骂咧咧但又三两下就搞定。最后她浑身虽湿透,却笑得一脸灿烂。
当年能扛下一切的人,如今却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自理。
一股混杂着物是人非的悲凉和不受控制的怜悯,像潮水般冲垮了她心头的怒火。
她发现,自己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恨意,在真实而残酷的病痛与衰老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秦曼丽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了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
她快步走到走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敢大口喘息,仿佛要将胸腔里的苦涩与悲痛全部呼出来。
-
秦曼丽正盯着脚下的地板发愣,就听到门“嘎吱”一声响,是满媛媛出来了。
她立马拧转过身体,紧盯着她,声音压得又低又冷:
“我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在我面前怎样都可以,但唯独这件事,你不可以插手。”
满媛媛停下脚步,眼神丝毫不躲闪地直直望向她:
“我知道。但我插手定了。”
秦曼丽走近一步,几乎是贴着她,想要将她逼退似的,说着伤人的狠话:
“你凭什么要插手,以什么身份?!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深吸一口气,命令道:“现在,立马,回去。”
满媛媛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她没有后退,反而迎向秦曼丽的目光,一字一句,硬声道:
“秦曼丽,你看清楚。”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的手下,也不是你的敌人!”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声音不高,却如誓言般让秦曼丽瞬间钉在原地:
“我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见秦曼丽抿着唇不说话,于是又加重语气,连珠炮般将心底压抑已久的情绪全都倾泄了出来:
“你的事,以前的我没法儿参与,我认了。但从今往后,你所有的事,好的、坏的、你愿意想起的、你想烂在肚子里的......都有我的一份!”
“你可以冲我发火,可以骂我多管闲事。但你想让我装作看不见你的痛苦,自己走开?”
她冷笑一声,坚定地看向秦曼丽:“决定不可能!”
“......”
秦曼丽咬着牙关,半天没说话,她望着眼前这个因情绪激动快要溢出泪水的女孩,胸中的苦闷一阵翻涌。
半晌,她才别过脸,颤抖着声音道:
“......随你便。”
她转过身,留给满媛媛一个僵硬的背影,声音再次沉闷地传来:
“但是,你要是敢受伤......”
她顿了顿,终究没能说出更狠的话。
“......我饶不了你。”
-
秦曼丽一人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脑海里的思绪翻江倒海。
她紧攥着手机,不断查看信息的动作一刻都没有停。
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又想起了满媛媛刚对她说的那句——“我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
秦曼丽猛喘几口气,立马抬起脚步,向满媛媛所在的病房奔去。
走至病房门口,见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满媛媛的声音:
“......李姨,我照顾您,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您是秦姐心里的一道坎。这道坎不过去,她心里就永远堵着东西,一辈子都不会真正快活。”
里面传来李爽低低的、含糊的呜咽声。
满媛媛的声音继续响起,语气平和又诚恳:“我不是来逼您的。但您好好想想雯姨,如果她在那边看到秦姐现在这个样子,被往事折磨得吃不好、睡不香,连梦里都皱着眉,她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难过?”
这句话瞬间刺痛了秦曼丽,她猛地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想将那股酸涩逼退。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最能定她心神的话语。
满媛媛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您记住,无论您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
“我的立场,永远在秦姐那边。”
“我只要她好。”
“......”
门外的秦曼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一直紧绷到发痛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了下来。
她不再犹豫,于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秦曼丽刚一踏进去,满媛媛就递过来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
秦曼丽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像是为刚和她发生争执而道歉。
李爽靠在床头,眼神怯怯地追随着秦曼丽,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用沙哑的嗓子开口:
“曼丽.....”她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你还记得吗?以前周末,我总骑那辆二八大杠,载着你和雯去工人公园......”
秦曼丽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但紧抿的唇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分。
李爽仿佛受到了鼓励,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微光,沉浸在回忆里:“你那时候小,就挤在前面的车杠上,雯坐在后座,扶着你的肩膀......一路上,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妈就在后面笑......”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叙述:“到了公园,你非要吃棉花糖,吃得满脸都是。雯就一边笑,一边用手帕给你擦脸,说我‘看你把闺女惯的’.....那天,我们还在那个石头大象滑梯前面,照了一张相......”
时隔多年,再次从故人口中听到那些美好的往事,秦曼丽觉得,自己心里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仿佛被这块回忆的巨石砸得水花四溅,涟漪狂乱。
她又想起当年,三人默契地扮演着一家三口,过着最普通也最温暖的生活。那时她以为幸福会永远延续,可谁知美梦方甜,便被骤然降临的噩运撕得粉碎。
而那个曾与她们共同构筑美梦的人,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如今却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追忆往昔,装出一副深情缅怀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秦曼丽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道刺耳的响声。
“别说了!”
她声音颤抖,眼眶通红,指着李爽,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演给谁看?!”
“你到底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跑了,把这个家彻底拆散?!”
“你告诉我啊!”
“我不是逃跑!!”
李爽被这尖锐的逼问刺得崩溃,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纵横,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了出来:
“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用你来威胁雯!说如果我不消失,不把一切扛下来,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你啊,曼丽!”
这句话在秦曼丽耳边突然炸开。她钳制着李爽衣领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你......你说什么?”
李爽这才意识到不小心说漏了嘴。她死死攥着床单,闭上眼睛,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浑身颤抖到像是快要散架。
秦曼丽和满媛媛皆紧盯着她,抿紧嘴唇,不敢喘息。
半晌,李爽才颤抖着哽咽道:
“他们......他们逼雯签了不能说的文件......雯是为了保住我们,是为了救我,才不得不......我没办法!我要是出现,他们就不会放过你!我只能走……我只能当成自己死了.....”
她摇着脑袋,失声痛哭:“我不是叛徒......曼丽,我不是啊......我看着你长大,我怎么会害雯,怎么会害你啊......”
“用你来威胁”。
“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这几句话在秦曼丽脑中疯狂回荡。
她一直坚信的“背叛”叙事,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李爽不是可耻的逃离者,她和她一样,都是那场阴谋里的受害者,甚至是一个为了保护她而被迫背上骂名的牺牲者。
那股支撑了她十几年,几乎成为她一部分的恨意,瞬间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缝。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到痉挛、苍老不堪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她。
她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神空洞,不再看李爽,只是喃喃地,像是对自己说:
“威胁......文件......”
她猛地抬起头,转过身,几乎是冲出了病房。
“秦姐!”满媛媛立刻追了出去。
在走廊尽头,满媛媛拉住了她的手臂。
秦曼丽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
半晌,她转过身,脸上已不见泪痕,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我要去找曹霭。”她对满媛媛说,声音嘶哑,却带着想将一切终结的决心。
“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