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川主动说了句场面话,如平湖投石,掷地有声。
乍一听是在展示裴砚声和他关系亲厚,但仔细品,最微妙的却是一个词——“也是”。
他“也是”来和朋友蹭饭吃,在这张桌上,能对号入座的就只有沈璧然——那位宋听檀带来的,名不见经传,但举手投足贵气十足的小老板。
席间觥筹交错,宋听檀起身敬了几轮酒。沈璧然原想着帮他分担一点,谁料顾凛川那尊大佛往身边一坐,所有酒杯到他面前自动转弯,到头来,整张桌只有他和顾凛川滴酒不沾、低头吃饭。
倒真成来蹭饭的了。
沈璧然无计可施,只能暗中注意宋听檀的状态——宋听檀酒量过人,但在应酬场上未免过于实诚,免不了深夜回去后遭罪。他正想提醒宋听檀注意分寸,服务生敲门进来上最后一道主食,花胶海参炖米羹。按人头布菜,先端给顾凛川,然后是各位董事。
白翊起身帮衬,端起一碗放在沈璧然面前。
顾凛川仿若未见,只用勺子缓缓拨着面前那碗羹。
沈璧然接了米羹,直接推给宋听檀,顺势低声叮嘱他“少喝点”,回头对白翊歉意一笑,“抱歉白导,我不吃海参,没这个口福了。”
白翊点头表示理解,又问:“还有什么不吃?”
顾凛川恰好倾身尝羹,遮住了沈璧然看向白翊的视线,沈璧然挪动两次也没看全白翊的脸,只好隔着顾凛川的侧脸囫囵答道:“小时候被家里惯得很挑食,一两句都说不完。”
“惯着也是应该的。”白翊很大度地笑,“下次吃饭时仔细和我说说。”
服务生躬身撤出,路过顾凛川身边时,顾凛川低声对他吩咐了一句。片刻后,服务生又返回,端上一碗甜品。
黑豆沙酒酿元宵炖蛋,用料朴素,但熬煮喷香。细腻的汤羹盛在青玉碗里,清甜满室,让山珍海味都失了色。
可惜,只有小小一碗,只放在沈璧然面前。
顾凛川眼皮也没抬一下,“你吃这个吧。”
裴砚声忽然笑了一声。白翊闻声转头,不客气地对这位新上任的大老板挑了眉。顾凛川倒反应平淡,用手帕擦了手才问:“怎么了?”
“没什么。”裴砚声想了想,对顾凛川道了声恭喜,“刚才看到新闻,德国政府的铁路项目被Peak拿到了。听说标期历经十个月,打败了几十家新锐企业。”
那家建造口的子公司不在顾凛川的管辖范畴,他回忆片刻才“哦”了一声,随意道:“本来也没什么悬念。毕竟先入优势才是最不可破的壁垒,虽然后来者众多,但不足忧心。”
桌上更加静谧,白翊垂眸喝茶,董事们递换眼色,裴砚声揶揄闷笑,宋听檀表情管理在线,但桌子底下,使劲掐着沈璧然的手在他腿上画问号。
沈璧然手疼,头疼,自暴自弃,低头一口接一口把炖品吃了个精光。
顾凛川还探过来看了一眼碗底,“我还以为你在国外口味变了,看来还是老样子。”
声音不大,只入了左右两人的耳。
“谢谢顾总。”沈璧然诚恳道:“我只不过是真的饿了。”
饭局后半场,宋听檀这个“艺人代表”成了高管们集火的靶子。宋听檀在社交场上向来落落大方,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老东西们惊叹赞美,灌得更不留情。
白翊其实能替他说两句话,但按兵不动,因为这是尘晖头部艺人的义务,也是宋听檀自己在这一行立身必要的付出,有舍有得,没必要搞得受多大委屈似的。
沈璧然太了解好友,见那双笑眼越喝越清铄,心道不好。正要阻止,宋听檀翩然起身,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的,款步到裴砚声面前,替他倒薄薄一层,笑说:“最后一杯敬裴总,未来还要多仰仗。”
根据沈璧然的观察,裴砚声虽然气质阴沉,但今天席间的态度还算温和,应该不会拂了宋听檀的脸面。
可裴砚声却没动,目光在宋听檀微红的面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开口:“头部艺人的健康和嗓子是公司重要资产,不必要的酒少喝。”
宋听檀愣了一下,就连沈璧然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准,裴砚声是在护宋听檀还是在针对他。好在宋听檀反应很快,笑容依旧真诚,换茶代酒,敬了裴砚声。
正餐结束,高管们提议转场。裴砚声自然要去,询问顾凛川的意思,其他人也期待地看着这边,只是无人敢怂恿——顾凛川今天来是一时兴起,说句不好听的,这张桌上,原本没有谁是能和他一起用餐的。
顾凛川没反应,反而看向沈璧然。沈璧然当然不想去,但宋听檀跑不掉,而且宋听檀已经喝多了。他只好避开顾凛川的目光,问宋听檀:“你坐我的车?”
顾凛川于是开口:“我也不好白白蹭饭,各位去我的地方吧。”
沈璧然预感到“顾凛川的地方”不会简单,但当他发现这人竟然在博物馆里购置了一间私人会所时,还是惭愧于自己想象力的匮乏。
博物馆大厅旁侧有间狭窄的酒吧,会所就藏在酒吧身后。酒吧是公开的,但会所只服务顾凛川。
包间光线幽暗柔和,一客两侍,侍者立在盲区,没有存在感,但客人需要时无处不在。众人三两一伙分散开,美酒、雪茄、燃香、闲聊,气氛逐渐松弛。顾凛川和裴砚声坐在直角摆放的两张沙发里说话,沈璧然想给宋听檀找个清净的地方缓缓醉意,和顾凛川视线相撞,顾凛川伸手往自己身边一指。
宋听檀已经流露出难受,沈璧然不多犹豫,扶他过去坐下。一通忙活照看,终于抽出身来,才听到旁边顾凛川和裴砚声的交谈。
他们在聊私人飞机。
蓦地,沈璧然心中一坠,他拿了一杯酒,却没有入口,只垂眸看着杯中深色澄澈的酒液。
顾凛川忽而回头看向他,低声询问:“有话说?”
沈璧然心中沉郁纠结,许久才道:“听到你们在聊飞机。”
顾凛川点了下头,“有你喜欢的型号吗?”
这话太抬举他了。别说今时今日,就算在辉煌时期,沈家也没到能玩私人飞机的程度。沈璧然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陈年误会的来龙去脉,他心里早有推断。但此时此刻,听到顾凛川提到飞机,他又产生一种求证的冲动。可求证了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再嘲笑一番自己的无知荒唐,难道还能让他重新拥有一个死去的、属于他自己的“顾凛川”吗?
自嘲片刻后,他还是抬起头,朝顾凛川粲然一笑,“顾总这些年很少坐民航吧?”
顾凛川审视着他的神情,“也不是。私飞申请航线很麻烦,临时行程还是要坐民航。”
沈璧然无声点头,继而轻声问:“那年,是坐私人飞机走的吗?”
他说“那年”,没有说哪年,也没有说去哪。但他知道顾凛川应该能听懂,果然,顾凛川只顿了一下便点头,“怎么了?”
沈璧然径自垂眸笑起来,一绺头发散出,垂落颊侧。昏幽之中,他笑意璀璨,却难掩眸中晦涩波动。
“只是随口问问。”他轻声说,提起酒杯,“多谢顾总今天的照拂,和你喝一杯?”
顾凛川看着他,眼神很深。酒侍捧酒上前,顾凛川选了和沈璧然杯中同款的Clase Azul龙舌兰,自斟一杯,很满。沈璧然见状便也要把酒续满,可顾凛川却已伸杯过来,和他轻轻一碰,撞声清脆,杯沿齐平,分毫不差。
“尽兴便好,不必多饮。”顾凛川低声说着,自己却一饮而尽。
沈璧然只有半杯,利落喝完便起身离开。他心绪复杂,索性把房间里的壁画装潢细细看一遍,遇上有人来敬酒攀谈,他也愿意奉陪,只盼着能让脑子里想点别的。
几轮无聊社交,沈璧然有意放纵,不知不觉间又喝下五六杯,渐渐头重脚轻,便找了条离顾凛川很远的沙发坐下,仰靠着消散酒意。
正晕困,身边沙发一沉,他勉力睁开眼,是白翊坐了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也喝多了?”
沈璧然又闭上眼,语气有些慵懒,“酒好,难免贪杯。”
天知道,他压根没尝出那些酒是什么味,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几种酒。头昏沉沉的,他逐渐听不清白翊在说什么,屋子里的聊天声融成了一锅咕嘟咕嘟冒泡的粥,片刻后,他的头向左一歪,倒在了白翊肩上。
意识半昏半醒间,一股清冷的松木玉兰香近身,一只手忽而抚上他的脖子——那只手掌宽阔燥热,完全包裹住裸露的皮肤,顺着颈椎走形略作摩挲,而后施力,将他从白翊肩头捞起。
沈璧然酒醒了。
顾凛川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沈总,饮酒适度,不要醉了。”
沈璧然头脑浑噩又轰鸣,身体记忆在一瞬间死而复生,他感受到自己颈动脉的搏动正一下一下用力顶着顾凛川的手心,舔舐他手上薄茧。
顾凛川被沈家收养前做过很多粗活,手指关节和指腹都有茧。沈璧然喜欢顾凛川的手,如果说骨形、肌理是老天爷赏的美,那青筋和薄茧则是后天获得的性。年少青涩时,他爱极了顾凛川沉默地凝视他,这只手攥住他的腰、禁锢他的颈,手指用力地嵌入他腿根的肉,掌心轻轻覆住他充血的唇。皮肤摩擦的痛楚成了点燃他的那把火——焚去年少天真,留下一双多情渴望的眼。
颈上忽而一松,顾凛川沉声问:“自己能坐稳吗?”
那只手离开了,但灼热久久不散。沈璧然轻轻点头,忍着摸一摸脖子的渴望,扭头对白翊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去洗把脸”。
顾凛川侧身让道,擦肩而过时,又低声叮嘱:“慢一点,看路。”
沈璧然没出声,出去后,服务生主动引他去走廊深处。深处有两间挨着的休息室,沈璧然推开第一间,进门反锁,直接进了浴室。
热水浇身,雾气氤氲,欲/望和湿热一起在空气中弥漫。
洛杉矶市中心到处都是流浪汉,移民的第一年,沈璧然在那里遇到一个从墨西哥偷渡的黑人,来美国前是给黑/帮做纹身的。沈璧然原本是他的抢劫目标,但一番攀谈后,却掏钱成了客户,在左边大腿根内侧留了一个纹身。
那人技术很好,只是卫生条件太差,加州炎热暴晒,伤口反复感染,长达数月里,他连走路都痛得想要流泪。
此刻,沈璧然赤身裸/体,垂眸看着腿根内侧的刺青——那是一只手,骨骼走形、青筋薄茧,惟妙惟肖。手指微屈,朝着最**的地方,让本就躁动的人更加欲/火焚身。
六年来,沈璧然既为顾凛川立墓、做善、斋戒,也对着这个纹身放纵沉沦。在这方面,他是没什么道德负担的。反正在这段感情里他早已不知廉耻,坏事做尽,不差这一件。
前一阵刚知道顾凛川没死时,他倒确实想过要收敛,可现在,他冷眼看着那纹身,只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
去他妈的。
*
一墙之隔,另一间浴室里,冰凉的水流沿着顾凛川流畅饱满的肌肉淌下,他笔直伫立,垂眼观心。
顾凛川身上有很多被顾老爷子赞许的品格,比如深沉难测,比如居安思危,比如铁腕雷霆,但最特别的,是极端的克己。顾老爷子从不插手子女的风流韵事,可偏偏顾凛川太干净了,干净到他甚至有些不安,连着几年查了宝贝长孙的体检报告。
顾凛川懒得解释,他只是不想为了发泄而随便找个阿猫阿狗而已。他以为人长了手就是要为自己服务,给自己弄是天经地义。
但今天,不可以。因为这不单单是需求,更是**,是一股无法和沈璧然剥离开的**。
有些人看似拥有很多,但早已被剥夺所有,他是被丢开、被厌弃的那个。虽然沈璧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既然分手了,谁会愿意被前任在这种时刻肖想。要是沈璧然知道了,大概会觉得他丑陋恶心——虽然沈璧然永远都不会知道,但那是他想都不愿意去设想的结果。
今天的冷水冲得格外久。等终于关掉水阀,顾凛川睫上已凝了一层冷雾。高大紧实的身体裹进浴袍,暖风烘干头发,冻僵的手脚逐渐回温。
他熟练而自然地做完这一切,收拾利索一时兴奋的身体,掩藏干净总想越界的心。
就像这些年来想起沈璧然的每一次一样。
沈璧然:一声叹息[奶茶]
顾凛川:一声叹息[托腮]
其实这些年沈小猫过得比顾小狗好一点(某种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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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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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