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之死 第16章 旧债

江既明在听到许望舒声音的那一瞬间，说不惊喜是假的。

他不知道好几天没出现的许望舒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刚才的对话，但是有一点是几乎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许望舒在试图将他脱离这里。

惊喜和动容首当其冲地塞了他满心满眼，他本想就着这点感动，立刻就抬脚朝着许望舒走过去，但是那些沉甸甸的感动就像是挂在琴弦上的露珠，在江既明的一呼一吸之间，那脆弱的水滴便会跌落，拨响心脏更深处的一根名叫“我有什么错”的弦。

而恰恰是这一瞬间有些酸疼的动心起念，让他改变了想法。

只见江既明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望舒两三秒，而后又转过身去面对着小岚父母，眼睛霎时无比自然地弯了起来，他就像是正常与人谈笑那样说道：“叔叔阿姨，我从小就没有爸妈，他们很早就嫌我累赘不要我了，唯一养我的爷爷也刚死不到一个月，目前我一个人生活得还不错，不过从小缺乏良好的家庭教育，可能人格上不太健全，这点我目前还没确诊......唔，你们见谅，我现在有点事，我的学长还在等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依旧等在原地的许望舒走去，他对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视而不见，并且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停下，若无其事地对他说道：“学长，我们走吧。”

他看见许望舒顿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他则不近不远地缀在那人的身后。

江既明盯着许望舒的背影，一时涌上胸口的冲动随着那看上去手感很好的黑色布料逐渐消散下去，清醒的理智逐渐回笼，他手插着兜，却没跟前面的人说一句话。

向来满口花言巧语的人，在发自内心想要道谢的时候，却常常哑了口。

他将“谢谢”这两个字在舌尖上转了一百八十圈，却始终被无来由的羞耻干扰，最终没能吐露出声。

当然，许望舒也是“不主动”的那一类人，因此两人之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江既明知道，许望舒叫他帮忙搬道具只是借口，并且这整个学校也只有他，能从上次饭局中对自己的家庭情况窥探一二。

因此，他能从许望舒放慢速度的脚步看出，他在想怎么圆场。

这犹豫的脚步不知道是哪一步打动了江既明，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竟从那人端端正正的后脑勺中看出了一丝可爱与笨拙。

“笨拙”这个词，在许望舒身上真是小众。

心中无法言说出谢意的羞耻霎时间变了形态，融化成了半瓶子晃荡的坦荡。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大发慈悲报答一下这位第一次下凡跟他主动搭话的许神，给他个台阶下。

于是他主动开口：“许大侠，多谢刚才出手相救。”

许望舒顿了一下脚步，仿佛对这句话出乎意料，于是立刻说道：“救什么？”

江既明觉得这个人真是嘴硬到极点，做好事却装傻，于是他也没有回答许望舒的反问，而是朝前加速走去，与许望舒并行，举手作揖道：“说得对，大恩不言谢，恨不能以身相许。”

他本想着，借着这点玩笑让许望舒放下面子，两个人谁也别憋着，但是谁曾想，这人对他这张口就来的打趣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站定了脚步，一脸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东门就在行政楼前面，租道具的车进不来，王一会在东门外等你，我先走了。”

许望舒撂下一句话，就掉头离开了。

这句话一出，江既明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对着许望舒离去的身影眨了眨眼睛，企图理解到这句话的信息。

眼前竟已不知不觉到了距离东门最近的行政楼。

“......所以，这货是真的要找人搬道具？”江既明有些悲痛地想。

那他这一路的百感交集算什么？

算自我攻略吗？

于是他在心里默默地朝自己翻了个大白眼，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现在正值中午，日头正毒，许望舒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已经不见了踪影，江既明为了躲避日晒，于是决定从行政楼里面穿过去。

两侧的花坛里的花都被暑热晒得半死不活地垂下头，蝉鸣声不绝于耳，飘进空旷的行政楼中，让江既明听着无来由地烦躁，无端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在客厅恼火地将电视声音调到最大以压住蝉鸣的画面。

从行政楼穿出去，终于看到了东门。

东门是临大的正门，校门建得非常气派，里教学区和操场都很远，甚至没有地铁和公交站，因此平日里除了拍毕业照，几乎没有人从这个门出入。

道具租赁商对临大不太熟悉，因此噼里啪啦朝着导航输入了“临川大学主校区”就开车上路，结果就被带到这个默认的东门了。

校门非常宽阔，江既明站在行政楼出口的阶梯上打眼望去，东门外站了很多人，并不能分辨出道具车在哪个方位。

“这么热闹，”江既明心中困惑，常年冷清的校门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他又定睛看了看，发现有几个人似乎举着什么横幅，“难道是在闹事？”

他看不清横幅上面写的什么字，于是他三两步跳下楼梯，顶着烈日朝东门外跑去。

叮铃铃——

江既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缓下了脚步，一边接电话，一边朝外走去。

来电的是他的导员，一个年轻的刚工作一年的女生，姓吴，他们都叫她“吴导”。

“喂，既明，你在哪呢？现在赶紧来东门一趟。”吴导语气严肃而急促地说。

江既明没有接话。

“喂，能听见吗？现在情况比较复杂，你最近是不是资金短缺？算了......你先来东门吧，我马上......”吴导话说到一半，便被江既明打断了。

“我就在东门，我看见了，吴导。”他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江既明彻底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校门外的景象。

几个光着膀子、衣衫不整的男人举着横幅，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临大高材生江即明，社会败类欠钱不还。

“即”还写错了。

江既明死死地盯着这几个字，身体应激了起来，面部的肌肉开始颤抖，眼球布满了红血丝。

下一秒，他挂了电话，冲出校门外，直直地朝着那几个人跑去。

那群举着横幅、看上去像是三教九流的中年男人，似乎在此处已经站了很久，以他们为圆心的方圆一米，全都是他们吐的痰和烟头，并且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酒气。

江既明来到他们之间，将围观看热闹的人隔开。

那群中年男人看见这个浑身充满戾气的学生，面面相觑，仿佛并不认识。

实则江既明也不认识他们。

但是他能猜到他们是谁。

江既明冷冷地开口道：“江超还没死么？”

那群人听了这句话，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就是他们所写的“江即明”时，一个脑袋是秃瓢的胖子走上前来，一口方言地问道：“你他妈就是江既明？”

“怎么，那傻/逼没给你看过老子照片？”江既明冷笑道。

那秃瓢发现这小子说话这么横，便拿手一下一下地戳在江既明的肩膀上：“你爹欠了我十万，你妈的有钱上学，没钱替你爹还债？我劝你赶紧把钱拿出来，不然我让你一辈子都像狗一样在别人面前跪着！”

“哎哎，干什么呢！这是学校，你们这样不太合适吧？”王一走到江既明旁边，对着秃瓢阻拦道。

王一本身从租道具的地方往学校走的路上就想给几个新生发消息，结果突然想起来他们上午是闭幕式抽不出空来，于是就寄希望于这个周末都不出学校的许望舒，没想到他真的在，于是便拜托他帮个忙。

谁知道他一下车，便看到了这幅景象，那横幅上的名字以及被动手动脚的江既明。

“没事，王姨你先看着道具别丢了，我一会儿就来帮你搬。”江既明将王一拉到一边，然后上前跟秃瓢对峙。

他刚才听见了这秃瓢一水儿的威胁，不但没有担心害怕，反而神色愈发危险地直视着他。

他背在身后的手腕转动了一下：“把嘴巴放干净点，江超不是我爹，谁欠你们钱就去找谁，别在这乱叫。”

“我操，还敢教育起老子来了！”那秃瓢举起胳膊就要一拳砸向江既明。

但是下一秒，却被江既明一把抓住了手腕，然后一脚踹倒在地。

江既明从小就开始应付这种人，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害怕、逃跑，到后来几乎连他们什么时候会出手都能预判得到。

而这些，都拜他那混账爹——江超所赐。

那秃瓢被一脚踢在了要害处，疼得满地打滚，嘴里还骂着：“妈的我宰了你！愣着干嘛，上啊！”。

剩下的三个人被先发制人，愣了一秒，而后就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空隙中，一个轻蔑的声音轻飘飘地插了进来：“蠢货。”

许望舒将语气中的嘲讽和不屑值拉到了极点，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江既明的侧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