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七月的天,晒得柏油路面都腾起一层扭曲的透明波纹。
《锦春台》剧组试镜的偏殿外,乌泱泱挤着几十号人,脂粉香混着汗味,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角落里,江月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号码牌——“47”。
喉咙还在隐隐作痛,像含着粗糙的沙砾。三天前那场“意外”落水,冷水灌进肺里的窒息感,和高烧不退的混沌,此刻都被眼前现实带来的荒谬感压了下去。
她不是苏晚了。
她是江月,一个二十二岁、出道三年、黑料缠身、唱跳全废、演技尴尬、靠着一张据说“整容过度”的艳丽脸蛋和隔三差五的绯闻在娱乐圈底层挣扎,最近因为“疑似插足某当红小花恋情”而喜提新一轮全网黑的……三流爱豆。
脑子里属于“苏晚”的记忆,影后加身,奖项等身,从容优雅,清晰得像昨天。而属于“江月”的,混乱、浮躁、充满不甘和急于求成的狼狈,缠绕在一起,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嗤,她也来了?脸皮真是比城墙拐弯还厚。”不远处,两个穿着戏服等待试镜女N号的演员毫不避讳地朝这边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江月听清。
“可不是么,网上都骂成那样了,还敢出来晃悠。听说今天陈导亲自坐镇,挑女三号,就她那演技,来搞笑的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另辟蹊径,又想靠‘晕倒’‘走光’搏出位呢?”
指甲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江月,或者说,让苏晚迅速冷静下来。她没理会那些目光和议论,只是垂下眼,将原主记忆里关于《锦春台》的资料又过了一遍。大制作,名导,权谋正剧。女三号“阿阮”,戏份不多,但极其出彩,是男主心中早逝的白月光,需要在有限的几场戏里,演出从灵动少女到绝望枯槁的转变,难度不小。
原主江月,大概是听了哪个不靠谱经纪人的怂恿,拖着高烧刚退的身体,想来碰碰运气,或者,制造点话题。
正想着,试镜间门开了,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探出头,面无表情地喊:“46号。”
排在江月前面的女孩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快步走了进去。门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声音,但外面等待的人群,气氛明显更躁动了一些。
几分钟后,门再次打开,那女孩眼眶微红地走出来,显然是没戏了。
“47号!江月!”助理喊道,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落在角落的江月身上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些,混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
江月深吸一口气,将脑中属于苏晚的从容仪态调动起来,挺直背脊,忽略喉咙的不适和身体的虚软,迈步走了进去。
试镜间很宽敞,但显得有些空荡。正中间摆着几张长桌,后面坐着三个人。正中是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正是导演陈正坤,业内以严厉和挑剔著称。他左手边是副导演,右手边……
江月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林栖。
娱乐圈最年轻的满贯影帝,也是《锦春台》的男主兼出品人之一。他坐在那里,只是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却像自带聚光灯,清俊的眉眼在偏殿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此刻他正微微侧头,听陈导低声说着什么,神色平淡,看不出情绪。
但他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极强的信号。这个角色,他很看重。
“江月?”陈导抬头看过来,目光锐利如鹰,带着明显的审视,甚至有一丝不耐。显然,他也“久仰”江月的大名。“你要试阿阮的哪段?”
“陈导好,林老师好,副导好。”江月微微欠身,声音因为生病有些低哑,但语气平稳,“我想试……阿阮在冷宫最后那段。”
陈导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副导演直接开口:“那段情绪跨度大,台词少,全靠眼神和肢体,难度最高。你确定?”
“确定。”江月点头。她需要一击即中,需要彻底扭转印象。难度最高的,往往也是最容易展现差距的。
“开始吧。”陈导不再多言,靠回椅背。
江月走到房间中央,那里什么都没有。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属于江月的惶惑、属于苏晚的复杂心绪,全部沉淀下去。她缓缓蹲下身,不是普通的蹲,而是那种长期蜷缩在角落、骨子里都沁着寒意的姿态。肩膀微微缩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那里本应是冰冷潮湿的砖石。
她没有立刻做表情,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停了大约五秒。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陈导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眼神先是空的,空得像一口干涸的井,映不出任何光亮。那是漫长绝望折磨后的麻木。她的视线没有焦点,茫然地“望”着前方某处,仿佛在看她永远也走不出的四堵高墙。
接着,那空洞里,极其细微地,渗进一点光。很微弱,像是透过极高极小的气窗,漏下来的一星半点夕阳余晖。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追着那点虚无的光。干裂起皮的嘴唇,轻轻颤了颤,似乎想勾起一个笑,却又无力做到,只形成一个古怪的、扭曲的弧度。那不是笑,是肌肉残存的、对“美好”条件反射般的记忆。
她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仿佛想去触碰那束光,又怕一碰就碎。手臂瘦削,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轻颤。
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嗬嗬”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她“看”着那光,眼神渐渐变了,空茫里泛起巨大的、无声的悲哀,还有一丝孩童般的疑惑,好像在问:为什么是光呢?为什么让我看见光呢?
然后,那点光在她眼中熄灭了。比出现时更快。眼皮重重地耷拉下去,连带着整个肩膀都垮塌得更厉害。那只抬起的手,失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落在身侧,指尖碰触地面,再无动静。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蜷缩在那里的一团影子,仿佛生命力也随着那束幻象般的光,彻底流走了。
没有一句台词。
整个表演不到两分钟。
试镜间里落针可闻。
副导演张着嘴,忘了合上。陈导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江月的眼神充满了惊异和探究,之前的轻视和不耐早已消失无踪。
而林栖……
江月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因低血糖和刚才情绪的剧烈消耗,眼前黑了一瞬,她稳了稳身形。抬眼时,正好对上林栖的目光。
他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未变,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太深,太复杂,像寂静的深海,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江月看不懂的暗流。没有赞赏,没有批评,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看着,专注得……让人心头发紧。
江月迅速垂下眼,避开那道视线。心底却莫名一悸。林栖……和传闻中那个温和疏离的影帝,似乎不太一样。
“你……”陈导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学过表演?跟谁学的?”
“自己琢磨的,陈导。”江月哑声回答,实话实说。原主确实没正儿八经学过,而她苏晚的师承,此刻不能说。
陈导盯着她又看了几秒,忽然转头,对旁边的助理道:“把阿阮最后那场戏的完整剧本给她看一眼。”
助理连忙递过来几页纸。是阿阮在冷宫濒死,回忆初见男主时的独白,台词稍多,情绪需要从濒死的灰败转到初见时的鲜亮明媚,再沉入永恒的寂灭。
“能接着演吗?不用全演,就从‘那年春色太好’开始。”陈导说。
这是加试。机会。
江月快速浏览了一遍台词,合上剧本。再次抬眼时,身上那股死寂的气息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变了。依旧虚弱,却在那片灰败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析出一点点光。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低弱,却开始念白:“那年春色……太好。”
不再是江月原本略显甜腻的嗓音,也不是苏晚惯有的清润,而是一种砂纸磨过般的粗粝,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带着回忆特有的飘渺。
“墙头的杏花……扑簌簌地落,他穿着……月白的袍子,从花雨里……走过来。”她的眼神渐渐亮了,不是健康的明亮,而是回光返照般的炽热,脸颊甚至浮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嘴角吃力地向上弯,那笑容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琉璃,“问我……‘小娘子,可是迷了路?’”
她停了下来,急促地喘息了两下,眼中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黯淡,红晕褪去,只剩死灰。笑容僵在嘴角,变成一片空茫的悲凉。她望着虚空,仿佛望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春天,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声音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可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最后一个字吐出,她整个人如同燃尽的蜡烛,那一点点支撑着表演的精神气倏然消散。她没有再做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脸色苍白。
沉默再次降临。
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陈导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眼神锐利地在江月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超出预期的艺术品。副导演则是一脸捡到宝的兴奋,想说什么,又看了眼陈导,忍住了。
林栖忽然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走到旁边饮水机,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温水,然后走到江月面前,递给她。
“谢谢林老师。”江月怔了一瞬,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微凉。她低着头,小口啜饮,温水润过灼痛的喉咙,稍解不适。
“嗓子不舒服,少说话。”林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关切,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就是这样一句平常的话,在这个场合,由他递出水这个动作加持,显得格外突兀。连陈导都瞥了他一眼。
“多……多谢林老师关心。”江月低声道谢,依旧没抬头。
林栖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座位。
陈导这才清了清嗓子,对江月道:“表演很有想法,情绪层次抓得不错。回去等通知吧。”
标准的结束语,但语气已然不同。
江月再次鞠躬:“谢谢陈导,谢谢林老师,谢谢副导演。”然后转身,保持着平稳的步伐,走出了试镜间。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走廊上等待的人群立刻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好奇的,打量的,不屑的,等着看她笑话的。
江月谁也没看,径直穿过人群,走向洗手间。关上门,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她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镜子里的人,眉眼依稀能看出苏晚曾经的轮廓,但更艳丽,也更……空洞。属于江月的底色,和她强行灌注进去的苏晚的灵魂,还在彼此撕扯、磨合。
刚才的表演,她调动了前世累积的所有经验和技巧,但也巧妙地契合了此刻身体病弱、嗓子不适的状态,甚至利用了原主外貌带来的那种易碎感。效果看来不错。
但林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那杯水。
是影帝对后辈随手的好心,还是……他看出了什么?不可能。借尸还魂这种事,谁会信。
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江月用冷水拍了拍脸,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拉开洗手间的门。
刚走出去没几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个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两行:
“试镜不错。”
“嗓子好了,记得请我喝回来。”
没有落款。
江月脚步猛地顿住,盯着那短短两行字,指尖骤然冰凉。
试镜刚结束不久,知道她嗓子不舒服的,只有试镜间里那几个人。陈导?副导?还是……
她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试镜间门,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一下。
林栖。
他知道她的号码?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