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初冬,夜。
黄浦江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试图穿透西岸艺术中心“星光穹顶”巨大的玻璃幕墙。今夜,法国顶级奢侈品牌“AURORA”在此举办时尚盛典,红毯从江边蜿蜒至入口,两侧密集的闪光灯组成了一道比星空更刺目、更冰冷的人造银河。
凌澈站在这片人造银河的中心。
他身着AURORA当季未发布的高定西装,黑色的天鹅绒面料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下,泛着幽微而昂贵的光泽,完美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形。发型一丝不苟,妆容轻薄透亮,恰到好处地凸显了他无可挑剔的骨相和那双被粉丝誉为“盛满星辰”的眼眸。他正在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毫厘,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眼神里是精心调配过的温柔与恰到好处的疏离。这是“国民弟弟”凌澈的招牌表情,是经过无数次演练、最能激发粉丝保护欲和爱慕心的武器。果然,红毯两侧爆发出海啸般的尖叫,几乎要掀翻黄浦江的夜空。
“澈!澈!看这边!!”
“凌澈!妈妈爱你!”
“啊啊啊啊啊哥哥你好帅!!”
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波,拍打着他的鼓膜。他循声望去,微微颔首,又是一个完美的微笑,精准地投向粉丝灯牌最密集的区域。新一轮的尖叫如约而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反馈。
红毯尽头,身着华丽晚礼服的主持人早已等候多时,她手中的话筒闪着冰冷的银光。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今晚最耀眼的星光——凌澈!”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放大,充满了职业化的激情。
凌澈迈步上前,步伐的大小、速度,甚至身体微微侧转的角度,都经过精密计算,确保能被任何角度的镜头捕捉到最完美的仪态。他在背景板前站定,留给媒体三十秒的拍照时间。闪光灯在他面前疯狂炸开,连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色瀑布,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维持着微笑,眼底却是一片空洞的疲惫,仿佛灵魂已抽离,只剩下这具被精心雕琢的皮囊在执行指令。
“凌澈你好,欢迎来到AURORA的时尚盛典。今天这身造型真是太惊艳了,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穿搭理念吗?”主持人将话筒递了过来。
“你好。”凌澈开口,透过麦克风传来的,是粉丝们熟悉的、清朗干净的少年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很荣幸受邀参加AURORA的盛典。我身上这件是品牌最新的高定系列,设计师将古典的丝绒材质与现代的解构主义剪裁相结合,我觉得它代表了一种在传承中不断突破的精神,这和我对自己未来的期待很像。”
标准答案。由经纪团队、公关团队和品牌方共同打磨、无懈可击的标准答案。凌澈甚至不需要思考,肌肉记忆就能让这些空洞而华丽的词句自动从唇间流淌出来。传承?突破?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件被不断包裹、装饰,却离内核越来越远的商品。
“说得太好了!传承与突破,这正是AURORA和凌澈你本人最契合的气质。我们知道,你主演的仙侠剧《云海录》刚刚杀青,接下来有什么新的工作计划可以和粉丝们透露一下吗?”
“《云海录》是一次非常宝贵的经历,和很多优秀的前辈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熟练地打着官腔,避重就轻,“接下来会进入一个新的电影剧组,挑战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角色,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惊喜。”——一个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但已经被团队评估为有利于“拓宽戏路”、“提升逼格”的角色。
“哇,新电影!真是太让人期待了。最后,有什么话想对一直支持你的粉丝‘澄光’们说吗?”
凌澈再次转向粉丝区的方向,目光穿越攒动的人群和无数亮起的手机屏幕,眼神里瞬间被注入了程序设定好的“真挚”感激与“专属”宠溺。
“谢谢每一位‘澄光’。”他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你们的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天冷了,大家注意保暖,早点回家。”——一句关怀,既满足了粉丝,也符合他“暖心弟弟”的人设,还能引导秩序,一举多得。
完美,滴水不漏。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凌澈微微鞠躬,结束了这场精确到秒的表演,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步入了灯火辉煌的会场。
穹顶之内,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炫目的光晕,将衣香鬓影的宾客笼罩在一片浮华的光影中。人们端着香槟杯,在轻柔的爵士乐中穿梭、交谈。空气里流动着高级香水、雪茄和**混杂的气息。声音是流动的,光影是流动,唯有凌澈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丝线固定在场内最显眼位置的、精美绝伦的展品。不断有人上前与他合影、寒暄。他与品牌高管碰杯,与知名导演握手,与时尚杂志主编微笑致意。他谈论着艺术、电影和一些他自己也搞不懂的潮流趋势。
一个侍者端着银质托盘从他身边经过,托盘上摆放着精致的甜点。其中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红丝绒蛋糕,顶上点缀着一颗饱满欲滴的树莓。凌澈的目光在那块蛋糕上停留了不到半秒。胃部传来一阵微弱的、却异常固执的痉挛。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尝过这种高热量、高糖分的“禁忌之物”了。他的营养师会把每一餐的热量精确到个位数,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属于合同和粉丝的期待。
“澈。”一个冷静而克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经纪人王姐走了过来。她四十岁上下,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永远锐利如扫描仪,时刻评估着他的状态和周围的环境。
“王姐。”凌澈瞬间收回目光,站直了身体。
“和马导聊了什么?”王姐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聊了聊新电影的角色可能性。”
“嗯。”王姐点点头,视线快速扫过全场,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他那个项目,我们还要再看看。对赌协议的计划中,我们今年的流水还差点,不能行差踏错。我已经帮你约了张导,他手里那个项目是S级的,你等下过去打个招呼,姿态放低一点。”
“好。”凌澈应道,喉咙有些发干。
“对赌协议”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瞬间勒紧了他的神经。从签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仅仅是凌澈,更是公司必须不断增值、确保资本博弈获胜的关键筹码。他想起那份厚厚的、条款严苛的合同,以及完成后的“自由”和股权激励,感觉胸口一阵发闷。
“还有,”王姐压低声音,递给他一杯温水,“别看那些吃的。你忘了上个月拍杂志,就因为水肿了一点点,被对家黑了多少条热搜?”
凌澈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上面映出自己模糊而完美的倒影。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周围的谈笑声、音乐声、水晶灯的光芒,都开始扭曲、变形,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要将他吸进去。他的胃一阵的痉挛,不合时宜地、固执地、疯狂地思念着一样东西。
红烧肉。
妈妈做的红烧肉。
用最普通的五花肉,加上冰糖、老抽、八角、香叶,在厚重的铁锅里“咕嘟咕嘟”炖上一个小时,炖到肥肉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不柴不塞,汤汁浓稠油亮,泛着诱人的酱红色。最好再配上一碗东北大米蒸出的、颗粒饱满的白米饭,将那红亮的汤汁浇在饭上,每一粒米都裹着浓郁的肉香和酱香,大口大口地扒进嘴里……
那滋味,他只敢在最深沉的梦里回味。那是属于“阿澈”的、带着烟火气和母亲手掌温度的记忆,与眼前这个冰冷华丽的“凌澈”格格不入。
“打起精神来。”王姐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短暂的幻象,“张导在那边,笑一笑,过去。”
凌澈深吸一口气,将喉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渴望和反胃感强行压下去。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无缝切换回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顶流偶像凌澈的微笑。他端着那杯温水,朝远处那位地中海发型的著名导演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身上的无形丝线又收紧了一分。
……
晚宴的喧嚣终于在午夜时分渐渐散去。
凌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AI,精准地和每一个人微笑、碰杯、寒暄。他聊了巴洛克艺术,聊了碳中和趋势,他博学、风趣、谦逊有礼,成功地让张主编开怀大笑,也让李总投来赞许的目光。他喝了几杯香槟,胃里像有一团虚火在烧,灼热又空虚。但他全程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直到王姐在他耳边低声说“可以了,我们走”,他才感觉到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微松动了一丝。
坐上那辆熟悉的黑色丰田埃尔法保姆车,凌澈几乎是瞬间瘫倒在后座宽大的座椅上。这辆车是他的移动堡垒,也是另一个精致的囚笼。车窗贴着顶级的防窥膜,从外面看,是一片拒绝窥探的漆黑;而从里面,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个流光溢彩、却与他隔着一层玻璃的世界。外滩的万国建筑群、陆家嘴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南京路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这座城市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用光影和钢铁构建起一个华丽而冷漠的舞台,而他,只是舞台上那个被丝线牵引着、无法自主的木偶。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
“对赌协议……”
王姐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那是公司与资本签下的军令状,而他是冲在最前方的卒子。从签下那份带有天价违约金合约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与梦想之间,隔着一道名为“资本”的鸿沟。公司承诺,只要完成对赌,他就能够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和一部分股权,真正掌控自己的事业。可这代价,是彻底淹没真实的自我。
凌澈清楚地记得,将母亲的骨灰与父亲合葬后,他与北京的大伯陈希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大伯希望他回去,接手家族安排好的、安稳体面的道路。但他心里燃烧对音乐的执念,以及完成父亲未竟梦想的渴望。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北京的老宅,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加入了现在的公司。公司的人全权接管了他,安排了无缝衔接的训练、包装、出道。那个时候的他,忙得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不愿意悲伤,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站上舞台,唱歌,实现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属于一家三口的共同愿望。
此后,他果然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唱着那些被市场验证过的、朗朗上口的“爆款金曲”。他感激公司帮他实现了“站上舞台”这个形式,但也被公司塑造成了一个完全符合市场期待的、精致的、没有灵魂的完美偶像。那些母亲希望他唱的、父亲未能唱出的、源自内心的旋律,被尘封在心底最深处,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凌澈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熟练地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安眠药。没有它,他已经很久无法拥有连续的睡眠了。巨大的工作压力、长期的精神透支和对未来的迷茫,让他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他没有喝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药片划过干涩的喉咙,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保姆车缓缓驶上了延安高架。窗外,高楼大厦的LED幕墙上,正滚动播放着凌澈为某个国际珠宝品牌拍摄的最新广告。画面上,他穿着西装,笑容干净纯粹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阳光,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仿佛拥有全世界。
那个人是谁?
凌澈看着广告牌上那个完美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凌澈”,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割裂感攫住了他。他的人生,好像一场被精心编排的真人秀。他是唯一的主角,却没有任何权利喊停,甚至连剧本的走向都无法掌控。前方,是公司、是团队、是对赌协议、是无数个排到明年的通告,是一座名为“顶流”的华丽牢笼。后面,是已经回不去的、与母亲在上海老房子里相依为命的温暖过去,以及北京老宅里那些带着血缘牵绊的模糊记忆。他被卡在中间,动弹不得。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此刻仿佛变成了束缚他的囚衣,勒得他喘不过气。
逃吧。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连串无法抑制的涟漪。
哪怕只有24小时。
他想撕掉这身束缚的西装,想冲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想跑到大街上,像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一样,买一块路边摊刚出炉的烤红薯,或者,就刚才宴会上那种被禁止触碰的红丝绒蛋糕。他甚至想,如果能有一把吉他,随便找个角落,唱一首属于自己的、不为取悦任何人的歌,那该有多好?那些埋藏在心底、从未示人的旋律,才是母亲想听的,才是父亲未竟的愿望吧……
安眠药的药效开始慢慢上涌,凌澈的大脑变得迟钝,四肢也开始发软。但他那颗被禁锢、被压榨到极致的心,却在药物的催化下,将“逃跑”的念头,变得愈发清晰、炽热和执着。
“张哥,”凌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后的沙哑,听起来像是极度的疲惫,“前面那个出口下去,靠边停一下。”
正在专注开车的司机张翼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忧地问:“老板,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直接去医院?”他接到的指令是安全将凌澈送回住所,任何偏离路线的行为都可能引发麻烦。
“不用。”凌澈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凝固的车流,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他苍白的手指却死死抠紧了身下的真皮座椅,“车里有点闷,堵得我头晕。我想下去走走。”
“走走?”张翼的音调瞬间拔高,充满了不可思议,“老板,这……这怎么行!快到家了,再说这么晚了,不安全。要是让王姐知道了……”王姐的严厉和掌控力,他们这些身边人都深有体会。
“她不会知道的。”凌澈打断了他,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容置喙的、罕见的坚持。他缓缓转过头,透过昏暗的光线,直视着后视镜里张翼那双写满惊慌的眼睛。“我只是想自己走一小段路,透透气。这里离别墅不远了。……好久没从这个地方走过了,”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真实的怀念和掩饰不住的颤抖,“以前,和妈妈……住在这附近。就当……怀旧吧。”
张翼沉默了。他知道王姐的规矩,也知道自己的职责,但他更知道,后座上这个年轻人,虽然享受着顶级的物质生活,精神状态却早已像一根绷得太久、濒临断裂的琴弦。或许,这片刻的、危险的“任性”,对他来说是一种必要的喘息,一种源于本能的自救。
“……那,那好吧。要不要带上口罩和帽子?要跟王姐说一声吗?”张翼终于妥协了,在下一个出口缓缓驶离了高架。
“不用,这里没那么多眼睛。”凌澈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你直接回去。告诉王姐,你亲眼看我进的别墅大门。今晚的事,别多嘴。”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平时绝不会显露的强硬,让张翼无法反驳。
车子在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边停稳。这里已经脱离了主干道的喧嚣,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将行道树影子拉得老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凌澈推开车门,迈了出去。
十一月底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了他那身西装,让他因酒精和药物而迟钝的神经为之一振,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真实触感。黑色的保姆车在他身边停留了几秒,最终缓缓地开走了,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将他一个人,留在了这片陌生的、却又隐隐呼唤着他的上海夜色里。
凌澈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那儿,任由略带寒意的风吹乱他被发型师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接着,他近乎粗暴地解开西装的第一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用力扯松了那条让他窒息了一整晚的领带,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再然后,他拿出了手机,没有任何犹豫,郑重的按下了关机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安眠药的效力在发酵,体内残存的酒精也在蠢蠢欲动,凌澈的脚步有些虚浮,大脑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抬起脚,沿着这条被昏黄路灯照耀的、空无一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他被内心那股巨大的、无法排解的燥热和逃离的冲动催促着,身体本能地在寻找一个记忆深处、早已刻入灵魂的坐标。
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