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在下午三点场,陆续有场刊撰稿人和买票的观众入场。
大部分明星走完红毯就会离开,等到闭幕那天再过来。少部分电影主创会留下来看电影
上午的开幕式结束后,季云真就回了酒店将礼服换下。戛纳风景不错,气候宜人,他打算在这里待两天算做休假。
他手里有两张《倒春寒》的票,还有几张其他入围主竞赛单元的电影的票,宁放给他的。
在街头逛了两圈,季云真慢悠悠渡回电影院。
他一身宽松T恤花裤衩,硕大太阳镜将脸罩住,边往影院门口走,谁也没认出他来。
在巨幕下观看自己的电影对于季云真来说永远都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他拍第一部电影时其实完全处于一种懵懂无知的状态,八成演技都必须归功于形象和角色的极致贴合,几乎算是他本色出演,并不费力。这部获得票房巨大成功的电影在季云真心目中,却完全不能够被称作是他的影坛处女作,至少不能算是演员季云真的第一部电影。因为他在这部电影里,并没有感受到表演的成分。但不能说这部片子没有意义,至少,给了季云真学习表演知识的契机和动力。
在《禁色》的剧组里,曹珂新告诉他,真正的好演员在表演时,是做减法,而非加法。
任何一个角色,出现在观众眼前时都至少经过了三道滤镜加工。
第一道滤镜来自编剧,当编剧将脑海中想象出来的角色用文字描绘出来时,这个角色便已经发生了无从抵抗的变化。
第二道滤镜来自导演,导演在阅读完整个剧本后,会对角色有一个自己的概念。这个概念并非角色本身,而是统筹在整个故事中的一部分。艺术电影圈时常会有争论,究竟是故事服从角色,还是角色服从故事?脱离了故事,不能说是电影,脱离了角色,也无从来故事。
第三道滤镜来自演员,再厉害的演员,也不是角色本身。要表演出这个角色,只能模仿,想象。到了这一步,演员想象出来的角色和最初的角色本身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异化。
这些层层加码,最终呈现出来的角色已经很难再说自然。
所以曹珂新说,不要总说你认为、你觉得,季云真不是孟生,你还在用季云真的思考方式来左右孟生的行为,这样你只会演出来一个季云真和孟生粗暴拼接起来的东西,这个戏就彻底砸了!
他必须把属于季云真的情感、思维一件一件剥掉,将孟生的经历穿戴上。
一个演员,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彻底忘记原来的自己,代入进角色中?
曹珂新说,百分之八十的演员,一辈子也无法跨越那道门槛。
演员,是一个需要强大共情能力的职业。
这样的天赋,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演员的上限所在。
拍电影,则是一种互相角力的过程。
一场哭戏拍五十条,选其中一条,并不是说其他四十九条就是废镜。怎么哭,低垂还是仰头,手扶不扶脸呢,眼泪该用哪一种方式掉下来,是啜泣还是静哭?
如果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会去想自己哭的时候需要用什么样的姿态。
但这是电影,需要用每一道灯光,布景道具来调动情绪的动态艺术。
拍《禁色》时,季云真时常会和曹珂新吵架。很多人认为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半是佩服半是取笑。其实季云真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遵照曹珂新的引导,剥离掉季云真,逐渐让自己变成孟生。当他是孟生时,曹珂新就不能再要求他有任何根本性的改变。如果变了,那就不是孟生了。
这种时刻,总是很难说服对方。
导演对电影的掌控力很大程度取决于他如何应对演员的演技暴走。
宁放虽然是曹珂新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但他和曹珂新的手法有很大的不同。曹珂新是非常强势的导演,他总是让演员一遍又一遍地演同一场戏,寻找他最需要的一镜。杨德昌在《一一》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寿命延长三倍。然而拍曹珂新的电影,对无论哪一个演员来说,都是透支生命的行为。那是反复熬煮,榨取,直到油尽灯枯。
宁放比曹珂新要温和很多。
宁放毒舌嘴贱,把片场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但从来只有说曹珂新是片场暴君。
宁放虽然也折腾演员,但他不爱给演员讲戏。他是一路享受高配班底的导演,压根没养成给演员说戏的习惯。他是愿意配合演员表现的导演,这是和曹珂新根本上的区别。
季云真还记得《禁色》拿下当年的戛纳最高奖时,回到酒店,曹珂新对他说,如果你继续参演我的片子,或许要十几年才能拿到戛纳影帝,更可能一辈子没办法登顶。
季云真很诧异,近乎恼火,追问道,为什么?我在《禁色》里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你再也不想我做你的男主角了?
曹珂新摇头,不够好,但那是因为我。
季云真无法理解这种说法,曹珂新是大师,真正的化腐朽为神奇的电影大师。
曹珂新说,因为我不会为你妥协,你明白吗。
那时的季云真不懂,他没有凭借《禁色》拿到戛纳影帝并不代表什么,他还年轻,还需要更多的经验。
然而,时隔多年,当季云真拍摄《倒春寒》的第一条戏时,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我不会为你妥协。
季云真抬眸,电影此时已经播放到易杰到冯小媛家中吃饭,不堪冯父冯母冷嘲热讽,愤然离场。他穿着半旧不新的蓝色工装快步走出小区大门,冯小媛的喊声被他远远抛在了后头。他越走,愤怒却如扎漏的气球般逐渐瘪掉,最后消失一空。头顶的路灯在他脚下聚起一团不规则的倒影。
镜头拍他的背影,看不清表情,他只是佝偻着,用力一拳锤在电线杆上。
下夜班回家的张建民在自家楼下的墙角里找到默默抽烟的易杰,易杰坐在台阶上,背靠着墙,两条腿曲着,眼神消散,不知在看什么。
张建民推着自行车靠近,易杰看了他一眼,正过头去继续抽烟。
张建民把自行车停在楼下雨棚里,锁好。蹬蹬蹬上了楼。张建民上楼时,易杰又忍不住悄悄往这边看。
镜头对准了易杰,昏昏暗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易杰露出来的小半截身子和性感的下巴。张建民上楼时,他叼着的那根烟,烟头化灰的速度猛地加快了。
楼上没了动静,易杰的烟也抽完了。他把烟头捏在手上,坐了会儿,楼上还是没动静。
他终于起身,把烟用手指搓灭了。
雨棚里吊着的钨丝灯将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斜斜拉长。
楼上张建民家的门忽然打开,张建民下了楼来,问他,去不去看电影啊,附近有家电影院能看午夜场。
易杰快速回头看了眼张建民,下意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说,哦,好啊。我回家换件衣服先。
季云真默默地看着巨幕上的易杰,如果现在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处理这一段情节,季云真只能说,因为是易杰的话,就会这么做。
季云真永远不可能一个人枯坐在楼下,抽着烟等一个永远不可能给他回复的人施舍一点怜悯和表情。
季云真只会甩给苏樾一个冷笑。
但易杰爱张建民。
在《倒春寒》里,没有季云真,也没有苏樾,有的只是易杰和张建民。
易杰是张建民的春天,张建民的寒流。
张建民之于易杰,亦如此。
片子结尾做了一些有别于拍摄初期的处理,易杰在看守所遭到殴打致死的镜头被剪掉了,厂长去派出所找人,派出所方面也没有明确提及易杰如何,只说已经把人放了。但易杰再也没有在机床厂出现过。
李洁还是和张建民离婚了,带走了他们的女儿。
张建民失去了机床厂的工作,深夜醉酒后走到了河边,凝视远方的灯火,眼前的深河。
镜头逐渐下沉、下沉,最后彻底落入水中。
荡开无数波纹。
巨幕一黑,演职人员表滚动起来。
有掌声响起,其后是持续不断的掌声,甚至还有人站了起来。
季云真也在鼓掌,为《倒春寒》所有演职人员,为宁放,为芦庄生。
现在回想起来,撇开苏樾这个因素,拍摄《倒春寒》是一段彻底酣畅淋漓的体验。没有曹珂新的那么多不可以,你该这样,这里必须如何。他已经实现了在一个名导的剧组里为所欲为地表演,彻底释放自己想法的目标。
那样的易杰,爱上那样的一个张建民。
苏樾演不出易杰的张建民。
有很多时候,其实他不是在和苏樾共演,他是在和他想象中的张建民共演。
季云真应该感谢辉耀,感谢苏樾,让他参演《倒春寒》,实现了更高层次的飞跃,那就是无论合演对手戏的人是谁,他都能够不被影响地发挥。
听着络绎不绝的掌声,季云真想,这一回,拿不拿奖当真没有所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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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ter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