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羽是被壁炉里木柴爆裂的轻响惊醒的。
他睁开眼时,天色已近黄昏。窗外的霞光透过窗纸,给木屋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像凌夜掌心常年带着的温度。身上盖着条粗布毯,是他昨夜守在床边时盖的,此刻却被掖得严严实实,连脚踝都裹了进去——显然是凌夜醒着时替他盖好的。
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还靠在凌夜怀里。对方的手臂环着他的腰,力道不松不紧,既不会勒得他喘不过气,又能稳稳地将他圈在怀里。肩胛处传来轻微的起伏,带着平稳的呼吸声,显然还没醒。
蝶羽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黑眸里。
凌夜不知何时醒了,正垂眸看着他,眼底的暗影早已褪去,只剩下温柔的光,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却比午后好了许多,唇上也有了点血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青灰色。
“醒了?”凌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格外好听,像山涧流过卵石的清响。
蝶羽的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想从他怀里挣开,腰却被抱得更紧了些。“……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凌夜肩胛的绷带上,那里的血迹已经凝固,没有再渗出来的迹象,“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凌夜低头,鼻尖蹭过他左脸的蓝花,带来一阵微凉的痒意,“不烧了。”
他的呼吸拂过花瓣,带着淡淡的药香和阳光的味道,蝶羽的耳朵瞬间红了,像被染上了花的颜色。他抬手推了推凌夜的肩膀,却忘了对方后背有伤,刚碰到就被抓住了手腕。
“别碰。”凌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眉头微蹙,“还没好利索。”
蝶羽连忙收回手,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对不起,我忘了……”
“没事。”凌夜笑了笑,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握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指节上的薄茧——那是这些天照顾他、捣草药磨出来的,“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蝶羽按住了。“你躺着,我去。”蝶羽站起身,左腿的伤还有点疼,让他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稳住了身形,“你现在最该做的是静养。”
凌夜看着他跛了一下的腿,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的腿……”
“真的没事。”蝶羽转过身,故意背对他,开始收拾床边的药碗,“影蛇的毒早就清了,就是走路还有点不习惯,过两天就好。”
他的声音很轻快,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搭在肩头的头发却微微颤动着,泄露了他强撑的倔强。凌夜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左腿脚踝的腿环上——那圈细皮绳因为走动,在脚踝处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条无声的印记。
蝶羽走到壁炉边时,陶罐里的药汁已经凉透了。他把药汁倒进木盆里,又添了些温水,试了试温度,才端到床边。“该换药了。”
凌夜依言侧过身,让后背对着他。粗布衫被轻轻撩起,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银器划破的地方还泛着淡淡的青黑色,周围的皮肤红肿未消,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背上。
蝶羽的指尖微微发颤,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弄疼了对方。温水浸湿伤口时,凌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疼就说一声。”蝶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心疼。
“不疼。”凌夜的声音从枕头上闷闷传来,“你弄吧。”
蝶羽没有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他倒了些新熬的药膏在掌心,搓热后轻轻按在伤口上,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膏传过去,带着安抚的暖意。药膏里掺了山谷里的花蜜,有淡淡的甜味,能缓解银毒残留的灼痛。
凌夜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显然是舒服了。他侧着头,看着蝶羽垂着的眼睫,看着他左脸的蓝花在黄昏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看着他搭在肩头的头发滑下来一缕,扫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阿羽。”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蝶羽正专注地缠绷带,闻言抬了抬眼。
“那天在黑松林……”凌夜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你怕吗?”
蝶羽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想起那天的暴雨,想起影蛇猩红的眼睛,想起凌夜背着他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后背的温度烫得吓人。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怕。”
怕找不到月心草,怕凌夜撑不住,怕自己再也回不来。
“但我更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壁炉里的火声吞没,“怕你一个人。”
凌夜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蝶羽指尖的微颤,感受到他落在自己后背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后怕,还有一种他不敢深思的、沉甸甸的东西。
蝶羽很快就缠好了绷带,将粗布衫放下,遮住了那片狰狞的伤口。“好了。”他站起身,端起木盆就要走,手腕却再次被抓住了。
这次凌夜用的力气很轻,像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别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再陪我坐会儿。”
蝶羽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耳后垂着的几缕长发——那是他束发时没束好的,在黄昏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却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
壁炉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几块暗红的木炭在发光。窗外的霞光也褪去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
“小石头和小花呢?”蝶羽突然想起那两个孩子,“今天没见他们来。”
“我让狼叔带他们去摘野果了。”凌夜说,“小孩子精力旺盛,总待在屋里会闷坏的。”
蝶羽笑了笑:“他们倒是不怕生,昨天还问我,你的角能不能用来挂花环。”
凌夜也笑了,想起自己角上常年挂着的浅蓝色花环,那是蝶羽亲手串的,花瓣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未空过。“等我好了,让他们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山谷里的花又开了多少,说兽人孩子们新学会了编草绳,说黑松林的影蛇大概不会再靠近了。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却像说不完一样,每一个字都带着暖融融的余温。
夜色渐深时,蝶羽起身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木屋的角落,也照亮了凌夜眼底的温柔。他从厨房端来一碗煮好的粥——是用山谷里的谷物煮的,加了点肉末和野菜,熬得软糯绵密,最适合病人吃。
“快趁热吃。”蝶羽把粥碗递给他,又拿了双木筷。
凌夜接过碗,却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你不吃?”
“我等会儿吃。”蝶羽笑了笑,“你先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凌夜却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一起吃。”
蝶羽愣了一下,看着他眼里的坚持,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去厨房又拿了个小碗,盛了半碗粥,坐在凌夜对面,小口小口地吃着。
粥的温度刚刚好,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蝶羽看着凌夜喝粥的样子,他吃得很慢,却很认真,像在品尝什么珍馐。左脸的蓝花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左眼的蝴蝶标本闪着细碎的光,像一颗安静的星。
“好吃吗?”蝶羽问。
“嗯。”凌夜点头,又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你尝尝这个,有肉末。”
蝶羽下意识地张嘴接住,肉末的鲜香混着谷物的清甜在嘴里化开,味道确实很好。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躲开,任由凌夜一勺一勺地喂他。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晃动,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个交缠在一起的藤蔓。粥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的眉眼,却让那份流淌在空气里的温柔,变得更加清晰。
吃完粥,蝶羽收拾好碗筷,又给壁炉添了些柴。凌夜靠在床头,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左腿微微跛着却依旧轻快的步子,看着他左脸的蓝花在火光中泛着倔强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阿羽。”他突然开口。
蝶羽回过头:“怎么了?”
凌夜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右眼尾那颗小小的痣,看着他左眼里那只永远停驻的蝴蝶,一字一句地说:“等我好了,我们去花海中央搭个秋千吧。”
蝶羽愣住了。
“你不是说,以前在山谷里的时候,族人会在花海中央荡秋千吗?”凌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我们也搭一个,像你说的那样,能荡得很高,能摸到天上的云。”
蝶羽的右眼瞬间就湿了。他想起自己曾经跟凌夜说过的话,说族人的秋千是用藤蔓和花朵做的,荡起来的时候,磷粉会像星星一样落下来。他以为凌夜早就忘了,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里。
“好啊。”他笑着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要搭得很高很高。”
“嗯,很高很高。”凌夜看着他哭花的脸,左脸的蓝花被泪水打湿,像染上了露水的花瓣,心里又疼又软。他伸出手,想替他擦眼泪,却因为后背的伤,只能抬到一半。
蝶羽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让他的手能碰到自己的脸。
凌夜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角,带着微凉的体温,擦去那些滚烫的泪珠。“别哭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再哭,花就要被你哭谢了。”
蝶羽被他逗笑了,抽了抽鼻子:“才不会谢。”
这些花,像他左脸的蓝花一样,早就扎进了骨血里,怎么会轻易谢呢。
夜色越来越深,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花海的声音,像温柔的絮语。木屋的油灯还亮着,映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映着左脸永不凋谢的蓝花,映着眼底永远停驻的蝴蝶。
凌夜的高烧彻底退了,后背的伤口也在一天天好转。蝶羽的左腿渐渐恢复了力气,走路时不再跛得那么明显。他们像以前一样,每天坐在花海边缘晒太阳,看孩子们奔跑,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
只是凌夜不再让蝶羽做重活,总是抢着劈柴、挑水,理由是“病人需要多活动”。而蝶羽则会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用山谷里的食材,做出各种各样的美食,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完,眼里的笑意比花海还要灿烂。
秋千最终还是搭起来了。
在花海中央,用最结实的藤蔓和最柔软的花瓣做的,真的像蝶羽说的那样,能荡得很高,能摸到天上的云。
凌夜推着蝶羽荡秋千的时候,看着他左脸的蓝花在风中轻轻颤动,看着他右眼笑成了月牙,看着他搭在肩头的头发被风吹起,像蝶翼一样轻盈,突然觉得,所有的伤痛和过往,都在这风里,这花里,这笑声里,慢慢变成了温暖的余温。
或许他们永远无法摆脱那些印记,蝶羽左脸的蓝花,凌夜后背的伤疤,都将伴随他们一生。但那又怎样呢?
重要的是,他们还在一起,还能看着同一片花海,还能一起荡秋千,还能在每个黄昏,分享一碗温热的粥。
就像这山谷里的花,年复一年地开着,带着过往的痕迹,也带着未来的期许,在往复的时光里,绽放出最温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