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时节,听雪堂外的几株芭蕉已舒展得郁郁葱葱。柔光透过层叠的蕉叶,在青石阶上筛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气,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墨香,与侯府其他院落的富丽堂皇相比,这处院落更显疏朗闲适,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意。
沈知微带着吴妈妈踏着晨露而来,刚到院门,便有个穿着青缎比甲的小丫鬟笑吟吟地迎上来:“表姑娘来了,三爷和夫人方才还念叨呢。”
小丫鬟打起湘妃竹帘,引着二人进了正厅。
但见屋内陈设清雅,不尚奢华。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大画案,上面铺着宣纸,笔山、镇纸一应俱全。多宝阁上并非寻常的金银玉器,而是各色奇石、青铜小鼎,并几卷显然是古拓的卷轴。东面墙上悬着一幅《听雪图》,笔意萧疏,墨色淋漓,题款正是姨夫谢韵。
“微儿给姨夫、姨母请安。”沈知微敛衽行礼,动作优雅规矩。
三夫人林月柔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缠枝玉兰纹的杭绸褙子,头戴一支简单的碧玉簪。见她进来,便放下手中的茶盏,露出温婉笑意:“快起来。昨夜睡得可还安稳?你母亲今日气色如何?”
沈知微起身,恭敬答道:“劳姨母挂心,一切都好。母亲今早用了半碗燕窝粥,精神头足了些,还说明日若能起身,定要来亲自谢过姨夫姨母。”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坐在紫檀木嵌理石扶手椅上的谢韵。
这位镇远侯府的三爷年近四十,面容清癯,身着家常的雨过天青色直缀,手中正摩挲着一块黑漆古的墨玉璧。闻言抬头,目光温煦:“自家人,不必讲这些虚礼。你母亲身子要紧,让她好生将养。”
他语气真诚,并无半分客套疏离,又将手中的墨玉璧轻轻放在一旁的黄花梨小几上,继续道:“你初来京城,若有短缺,或下人伺候不用心,只管与你姨母说,或直接来告诉我。”
“微儿省得,谢姨夫关怀。”沈知微再次福身,姿态谦柔。
这时,里间的珠帘轻响,谢明玉款步而出。她今日穿着一身浅樱粉的折枝花软罗长衣,下系月华裙,行走间裙裾如水波荡漾。梳着精致的垂鬟分肖髻,簪着两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衬得她面容娇艳,恰似初绽的桃花。
“父亲,母亲。”她先向父母行了礼,这才转向沈知微,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手,“微表姐,我正想着一会儿去寻你呢。昨日祖母赏了我几匹新进的霞影纱,颜色娇嫩,正合我们年纪,回头分你两匹做夏衣可好?”
沈知微感受到她手心的温热,微微屈膝:“多谢玉妹妹好意,只是如此珍贵的霞影纱给了我,多半舍不得穿,妹妹留着自用便是。”
谢明玉恍然,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角,略带歉意:“瞧我,竟是忘了这茬,表姐莫怪。”又笑道,“那库房里仿佛还有几匹月白、湖蓝的素软缎,料子极好,回头我让丫鬟找出来给表姐送去。”
林月柔看着庶女如此懂事周到,眼中流露出欣慰,对沈知微道:“明玉一番心意,你便收下吧。在京中走动,衣衫首饰虽不必奢华,却也不能太过简薄,免得让人看轻了去。”
“是,微儿听姨母的。”沈知微柔顺应下,目光在谢明玉脸上停留一瞬,见她笑容真诚,这才稍稍安心。
谢韵重新拿起那块墨玉,目光却温和地看向沈知微:“你父亲当年以弱冠之龄高中探花,琼林宴上赋诗一首,令满座皆惊。那份才情风骨,至今仍为士林称道。”
他语气中带着真挚的惋惜,手指无意识地在墨玉上轻轻摩挲:“我与他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神交已久,亦通过许多书信。他收藏的那方‘建安廿年’砖砚,我曾在一本金石录上见过记载,确是难得的珍品。可惜天不假年……”
沈知微眸光微黯,声音轻柔却带着对往事的追忆:“姨夫竟记得这般清楚。先父生前最珍爱那方砖砚,常说它质朴素雅,有汉魏风骨。每每得闲,必亲手擦拭摩挲,与友人鉴赏时,总会提起姨夫在金石上的造诣,说若得机会,定要与姨夫切磋品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此次进京仓促,许多物件留在江宁未能带出……那方砖砚,如今也不知流落何处了。”
谢韵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惋惜,叹道:“建安砖砚虽难得,但终究是身外之物。你父亲留给你的,是比金石更珍贵的风骨与才学。”他语气转为温和,“日后你若得闲,可常来我这儿书房看看。我收着些前朝拓本,还有几方不错的古砚,你若喜欢,尽可拿去临帖习字。”
“谢姨夫。”沈知微眼中泛起一丝水光,轻轻垂下眼帘。
又叙了片刻闲话,林月柔关切询问沈知微起居细节,谢明玉偶尔插言,说些府中姐妹趣事。
直到管事嬷嬷进来回禀外院有客来访,沈知微才适时起身告辞。
林月柔拉着她的手嘱咐,声音温和:“过两日永诚伯府赏花宴,我带你和你玉妹妹一同去散心。京中各家女眷多在,你也好认认人,不必紧张,一切有姨母在。”
“微儿明白,让姨母费心了。”沈知微轻声应道。
谢明玉也笑道:“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表姐的。”
沈知微再次行礼,由吴妈妈陪着,缓步退出听雪堂。
走到院门处,她脚步微顿,回头望去。晨光愈盛,将“听雪堂”三字的匾额照得清晰异常,那笔力遒劲的字体,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辉。
吴妈妈轻声提醒:“姑娘,该回去了。”
沈知微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走吧,母亲该用药了。”
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芭蕉掩映的曲径尽头。微风拂过,芭蕉叶沙沙作响。
回到暂住的院落,沈知微服侍母亲用了药,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待母亲睡下后,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吴妈妈轻轻掩上门,低声道:“姑娘,老奴瞧着,三夫人是真心待您好。”
沈知微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轻声道:“姨母自然是真心的。只是......”她顿了顿,“我们也不能仗着姨母对我和母亲的怜爱便为所欲为。”
吴妈妈叹了口气:“姑娘说得是。不过有三爷和三夫人照拂,总好过我们孤女寡母在外漂泊。”
沈知微微微颔首。
而此时听雪堂内,谢韵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模样,温声道:“月柔,你不必过于忧心。微儿这孩子,看着柔弱,实则心有丘壑。”
林月柔轻轻靠向丈夫:“我只是担心,护不好她,对不起姐姐......”
谢韵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