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晨起时阶前已见了薄霜。谢珩踏着清冷的曦光步入都察院值房,玄色官袍的下摆拂过门槛,带进一丝凛冽的寒气。
值房内,观棋早已候着,见他进来,无声地上前接过脱下的披风,又奉上一盏刚沏好的热茶。
谢珩并未立刻去碰那茶盏,行至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案头一叠新送来的卷宗上,语气平淡无波:“吏部那边,有何动静?”
观棋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主子,王郎中‘坠马’后,一直告病在家,其副手暂代职务。我们的人暗中查访,发现王郎中府上近日多了几个生面孔的护院,看似寻常,实则都是练家子。其家眷外出也格外谨慎,像是……防着什么。”
谢珩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一点。他端起茶盏,拨了拨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江宁卫曹猛历年考评升迁的文书,可都调齐了?”
“已秘密调阅抄录。”观棋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呈上,“表面看,文书俱全,考评皆为‘优’‘良’,升迁理由亦是‘勤勉王事’‘屡立功勋’之类。但仔细比对时间节点,尤其是范永谦任漕运总督那几年,曹猛的升迁速度确实异于常人,几乎是一年一擢升。且几次关键的考评,具结官员的笔迹虽有模仿,细看之下,力道与习惯仍有细微差别,疑似……并非同一人所书。”
谢珩接过册子,快速浏览,捕捉着那些看似合规合矩的文字下隐藏的异常。他翻到某一页,指尖在某次升迁的记录上停顿——那正是沈文柏在江宁盐运司副使任上,最后一次经办罚没私盐,与曹猛押运“官盐”路线时间重合之后不久。
“经手这些考评文书的,除了王郎中,还有谁?”他问,声音低沉。
“主要是考功司的一位主事,姓赵。此人行事谨慎,滑不溜手,暂时未抓到把柄。不过……”观棋迟疑了一下,“我们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扩大了核查范围,发现与曹猛同期或稍晚,另有几名官员的升迁轨迹也颇为相似,皆是从地方卫所或漕运相关职位,在不长时间内调入京畿或富庶之地任职,且背后似乎都与范永谦的旧部有些关联。”
谢珩眸色深沉,范永谦致仕后,余威犹在,其门下编织的这张关系网,盘根错节,渗透之深,恐怕远超他最初的预料。
“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冷声吩咐,将册子丢回案上,“尤其是银钱往来。如此大规模的违规擢升,必有大笔银钱打点。”
“是。”观棋应下,却并未立刻退下,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谢珩抬眼看他:“还有事?”
观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普通油纸包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物事,小心放在书案上:“这是……前两日,我们的人设法从栖梧院西厢房,沈姑娘妆匣暗格内取得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未曾惊动任何人。”
谢珩目光落在那油纸包上,伸出手,指尖触到微凉的油纸,缓缓打开。
里面是几张质地普通的细棉纸,上面用清秀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写着些读书笔记,间或夹杂着几幅简易的江河漕运路线草图。若不细看,与寻常闺阁女子闲暇时的随笔并无二致。
但谢珩的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混杂在笔记中、看似随意标注的词语——“江宁”、“升迁异常”、“考功司旧例”、“丙辰年漕粮损耗”、“银钱流向晦涩”。这些词语被巧妙地嵌入大段关于《舆地纪胜》某处山脉走向的探讨,或是对某篇漕运策论的点评之中,若非有心人刻意串联,极易被忽略过去。
其中一页的边角,还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个简单的箭头,旁边缀着两个小字——“范氏?”。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与书写者平日表现出来的柔弱截然不同的冷静与审慎。
他想起中秋夜宴后,廊下暮色中,她那双因他提及曹猛而骤然抬起、带着惊诧与慌乱的明眸。也想起更早之前,她“无意”在慈安堂提及与苏如意游湖,漏出的“江宁”、“漕运”字眼。
她似乎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极其有效的方式,试图将某些信息,传递到他的面前。
谢珩眸色转冷,将那几张纸重新折好,收入袖中。无论她是何种目的,既然她敢递出这蛛丝马迹,他便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主子,这……”观棋见他收起纸条,试探地问。
“无事。”谢珩打断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江宁那边,沈文松、沈文槐近况如何?”
“沈文松被印子钱逼得焦头烂额,据说已开始变卖名下几处不起眼的田产。沈文槐的绸缎庄昨日彻底关门歇业,债主堵门,狼狈不堪。动手的人很干净,表面看是商业竞争失利,与我们,与那股不明势力,似乎都无直接关联。”观棋回道,“另外,我们的人发现,柳家近日与永宁侯府走动颇勤,柳二夫人前日又去了一趟,停留了约莫一个时辰。”
“知道了。”他挥挥手,“你去吧,继续盯紧。”
观棋躬身退下。
值房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谢珩重新拿起那份关于曹猛升迁的册子,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纸张,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上。
他端起那盏早已温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汤滑过喉间,带来一片清醒的冷意。
栖梧院内,沈知微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指点谢明萱描红。小女孩写得认真,一笔一画,虽稚嫩,已初具骨架。
“姐姐,这个‘锡’字,这里的钩总是写不好。”谢明萱撅着嘴,举起描红本。
沈知微接过她手中的小楷狼毫,柔声道:“手腕要稳,力道需得送到笔尖,不可急躁。”她握着谢明萱的手,带着她缓缓运笔,在旁边的宣纸上示范了一次,“你看,这样……是不是顺了许多?”
谢明萱睁大眼睛,看着那流畅的笔画,用力点头:“嗯!姐姐写得真好!”
这时,吴妈妈端着一碟新蒸的桂花糖糕进来,目光与沈知微短暂交汇,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沈知微心下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对谢明萱道:“五小姐写了这许久,也累了,尝尝新做的糕饼歇歇吧。”
打发了欢天喜地吃点心的谢明萱和她身边的乳母丫鬟出去,屋内只剩下沈知微与吴妈妈二人。
“姑娘,”吴妈妈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妆匣里的东西……不见了。”
沈知微执壶倒水的手稳稳当当,连水线都未曾晃动分毫。她将一杯温水推到吴妈妈面前,神色平静:“知道了。”
吴妈妈见她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却又忍不住担忧:“姑娘,会不会是……”
“无妨。”沈知微打断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若是他取了去,反倒省了我们一番功夫。”她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瓷杯壁上轻轻划过,“柳家那边,可有新消息?”
“按姑娘吩咐,让人去打探了。”吴妈妈低声道,“柳家老爷前日休沐,去了城西的‘雅集斋’赴宴,做东的是永宁侯府的二爷。席间似乎还有几位吏部的官员。”
二舅回京了?沈知微眸色微凝。柳家老爷国子监祭酒,与永宁侯府勾连,又牵扯上吏部,是想在父亲的旧事上,或者在她的婚事上,做文章么?
“妈妈,”她沉吟片刻,吩咐道,“让何叔那边,设法查一查柳家老爷,以及永宁侯府二爷,近日在吏部可有调动或关节。尤其是……与考功司相关的。”
“是。”吴妈妈肃然应下,又道,“姑娘,柳夫人上次未能得逞,老奴担心她不会善罢甘休,恐怕还会再来纠缠夫人。”
沈知微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母亲如今精神不济,受不得搅扰。下次若她再来,便说不便见客。”
吴妈妈会意:“老奴明白。”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沈知微站起身,走到支摘窗前,望着那株叶片已落了大半的银杏树。
棋子已落,网已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