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去山里摘了新鲜药草,路过陶制摊子,顺手给你捎了陶埙!”
青年一身麻布粗衣,声音穿过喧哗人声,跨越遥远路径,轻轻没入耳中。
阿春一动不动半蹲在湖边,盯着泛起湖面上微小的波澜,脸上没有情绪起伏,但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看着反倒有些呆愣。若是被村里恶霸瞧见,定是个好欺负、不还手的呆子。
杨柳生于半陡的地面上,枝条倾泻如微风煽动他乌黑的发丝,柔软细长,却又无比繁茂。
青年扬起明媚的笑容,从远处跑来嘴上也一直没个停歇。初春的空气湿润透着凉意,一路疾跑也只是微微发热。临近阿春时不自觉降下速度,脚步放轻缓缓靠近。
他抬臂一挥撇去弯曲的柳枝,随手扯下一根发育不良的枯黄柳叶捏在指尖。背着一箩筐厚重的药草轻放在平地上,转身调笑还没回神的阿春。柳枝有一搭没一搭晃在阿春眼前,挑衅意味十足。
几乎半晌,阿春终于意识到身旁有人在重复一个动作、乐此不彼骚扰自己。为了对得起他的骚扰和坚持不懈,阿春才勉强给了他一个面子,在沉浸的自我世界中走出来,慢悠悠回了他一个淡然的目光。
面对这样看似冷淡的回应,江复景不气恼,反倒觉得有趣极了。凑上去靠在阿春身边,柳枝跟京城富人家常用的珠帘似的,若隐若现,轻纱拂过,遮住他们并肩而坐的身影。
“此时季春还没转夏,早晨天气凉得很,冻人刺骨。怎地偷跑出来,莞姨知晓这事吗?”江复景脱下粗糙却厚实的外衣披在阿春身上,两根麻绳在他脖子下方灵活打了个结。
指尖无意剐蹭他的皮肤,触摸一片凉意,顺势将掌心贴在阿春冰冷的脸颊上。热源滚烫,阿春下意识朝暖处靠近,冷暖相碰。
江复景无奈在心里叹气,忍不住去教育他:“都冷成这样了,非要待在外面受罪不成?”话虽如此,还是尽职尽责为阿春暖脸。
不过轻轻斥责几句,阿春就缩了脑袋,半张脸埋在麻衣下,留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直愣愣盯着江复景。
这副模样乍一看乖巧得很,江复景不免笑出声。想到前几月找到他时的模样,又敛了外露的神色。
“我带你去医馆找林伯可好?”江复景随手将柳枝丢进湖泊,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柳枝随着湖面上起伏的波纹来回晃荡。
阿春没动,目光黏在江复景身上。
江复景有些无奈,低下头凑在阿春眼前,问道:“想说什么?”
阿春在家中安顿近三月,依旧不常言语。不过一些行为上的举止,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江复景也能逐渐理解些许。
比如现在,阿春就有话想同他说。
等了一会儿,耳边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江复景不急,保持着聆听的姿势,静静等待答复。
良久,温热的气息撒在耳廓上,阿春像还没找回自己的嗓音般,用着不熟练的词语断断续续说:“你去了很久。”
江复景笑:“关心我?”他看着阿春的脑袋默默偏移几分,此番举动,江复景居然能一眼看出阿春心里在想什么。
江复景忍俊不禁。他想,阿春大抵是想翻个白眼。
“不逗你了。今早起得晚,所以回得也晚。”江复景半抱阿春,把人拎起来站好,替他捋顺背后的发丝。
阿春比江复景矮上半个头,他的脸颊半贴在江复景胸膛上,侧头去看平静的湖泊。
一阵裹挟着凉意的微风吹来,江复景看着怀中又缩起半个脑袋的阿春,忍不住对阿春念叨:“你身子不好,用不着等我,况且还在湖边。”
“就算出门也不知道多带套一件外衣吗?万一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林伯他们定会担心。”
阿春听言,自己闭上了眼。
“……”
江复景没再絮叨。
忽地想起记忆中的女人也是这般。面对母亲止不住地关心念叨,小小一只的江复景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两眼一闭装聋作哑,半晌过后再睁眼时,就会看见母亲无奈又纵容地看着自己笑。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江复景有些记不得了。
今日集市比平常要热闹许多。来往的人群似乎在讨论什么,江复景随意听了两句,拉着阿春把人往里带,怕人潮拥挤时一转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至于听来的内容,大概就是当朝前太子的心腹,镇守南边防线赫赫有名,南方几乎无人不知的将军,前几日得了胜仗被召回宫中,偶然听说会途经这偏僻的地儿。能引起这样的骚动,属实正常。
但也实属无聊。
“哎呦,怎么来这么晚?路上出事了?”莞姨扎着个丸子头,风风火火从医馆走出。木质的牌匾上写着大气磅礴的三个字——医百姓。
江复景连忙把满筐药草递到莞姨手中,和莞姨交谈中得知今早来了好几批过敏的患者,人手不足实在忙不过来。江复景背上这箩筐药草来得及时,莞姨忙不迭接过药草,又匆匆回了医馆里。
医馆生意好并非是件好事,直觉告诉江复景这场突如其来的过敏有些蹊跷,按理说普通过敏传染性不会如此快。江复景拉着阿春走进医馆,就瞧见一头发半白的老人坐在桌前给人把脉,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心中的不安顿时又添了几分。
江复景安顿阿春坐在椅子上,转身走上前询问老人:“林伯,这是怎么了?”
被称作林伯的老人一时没接话,只是过了片刻挥了挥手,对患者嘱咐了几句让他去药房取药。等做完这些琐碎的事情后,江复景帮着莞姨将医馆大门合上,这才搀扶着林伯坐到铺着软垫的座椅上。
林伯叹了口气,颇为惆怅地说:“今早医馆门口聚集了一大批过敏患者,初步检查都是些很普通的过敏症状,可是来的人愈发多症状也大都相似,我这心里就觉着不对劲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一时间心里蔓延着苦涩。
“好了,和两孩子说什么,别瞎操心。”
江复景还没来得及反驳几句,就被莞姨连带着阿春一起赶去了后院分类今早采摘的药草。无法,江复景只好暂时歇了询问的想法,在后院里和阿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说是聊天,不如说是江复景的单口相声。
阿春本来行动和大脑就迟缓,一听江复景叽里呱啦说些难理解的话,直接原地宕机,手上的活都停了,专心思考酱复景胡言乱语的内容。
这时江复景就会轻笑一声,放过脑子转不过弯的阿春,无缝衔接到下一个话题。于是阿春不得不重新启动交流系统程,再跟着江复景的思路延伸到其他事上。
例如现在,江复景随意说道:“来集市路上时,我听闻有位大将军回京城时会路过我们这。你说,京城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他分出余光偷偷打量阿春,见他又定在原地,无奈拿过他手中的药草归类摆放。
阿春思索片刻,沉默地摇头,随后将目光放在江复景身上,仿佛要用眼神询问他,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江复景脸上笑容不变,一切如常地打趣道:“好奇呀,而且京城说不定会有治好你病的办法。”
阿春眼睫颤了颤,若无其事背过身去装作不想理人的模样。江复景勾起笑,用双手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他轻声说:“骗你的。听说京城戏曲不错,我倒是想见识一番。”
于是阿春转过身给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这可把江复景逗乐了,难得见他露出与以往不同的情绪,江复景忍不住多看了阿春几眼。
“行了,你去屋里吧,看看莞姨他们需要不需要帮手。”江复景把阿春赶出后院,推着他进了屋。
跨进门的最后一步,阿春回过头望了江复景一眼,只见他一贯如沐春风,轻轻将自己推进屋里。
待阿春彻底离开自己视野后,江复景收起脸上的笑容。
几息后,他翻墙溜出了后院,穿梭在人群中,将衣领拉高了些遮住下半张脸。
不远处,马蹄声遥遥传来,紧接着一条龙似的军队井然有序行驶在集市大路中间。为首黑色马匹上的男人一身玄衣气势凛然,俊朗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坐在高处颔首低眼,肆意扫视下方光景。
拽的二五八万。
江复景没忍住扯了嘴角。无意之间视线碰撞到上方的将军时,他不偏不倚,直视了回去。
马匹上的将军与江复景对视后,脸色变幻莫测,分不出好坏。江复景觉得无趣,瞧着正午的阳光刺眼,也该回去了。随后江复景没有犹豫,转身没入混乱的人群中,又回到了医馆的后院。
江复景纵身跃下高墙,拍了拍掌心的灰尘重新干起了活。
而下午医馆大门紧闭,两位长辈愁眉苦脸地想着法子,江复景很识趣地没去打扰他们。
阿春自从被江复景捡回来后,在家养了许久才好转些,但身子骨依旧虚弱受不得累,此时他应当在午睡休憩。
江复景看着床上蜷缩的背影,想起三月前衣衫褴褛的阿春被暴雨淋湿,蹲在潮湿的石洞里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里面没有蕴含任何情绪,却比绝望更加令人钻心。
良久,江复景不再回忆,轻轻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