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易今年18岁。至今为止,她遇到过三件改变了她人生的大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她8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在街上当小偷,是所有小孩子里最厉害的一个。每天帮派里都会来人收缴当天的“收获”,只有她每次都是足额甚至超额完成。其他妹妹和弟弟失手的时候,她偶尔还有多的余额可以借他们填补上。久而久之,她成了那批小小偷们的大姐头。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开始,她就跟着一名老乞丐混日子。后来老乞丐死了,带她找了一个女人,就是这个帮派的二把手。一把手是她的姐姐。这个女人把她丢给下面的人带着,让他们教她点“活命的营生”,她学了,学得很好。
除了一开始偷不到时会挨打之外,她其实很喜欢偷东西。她师傅教她的第一课是,做小偷最重要的是会观察。观察人究竟是有钱还是没钱,谨慎还是疏懒。观察环境是宽敞还是狭隘,开阔还是隐蔽。她喜欢这种用目光捕捉着一切而别人茫然无知的感觉,那样让她觉得自己比这些人都更高、更厉害、更安全。
闻易不是没有被抓住过,那又怎么样?无非是偷不到钱,再挨顿打。也经常被人嫌恶地盯着。街道上的熟人基本上都知道她是流荡在附近的小偷,她并不在乎。这些人厌恶她,但也不会提醒那些被她偷的人,怕惹上麻烦。她觉得这些人其实很虚伪,他们的讨厌因此也显得廉价。
直到她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那天她照常“上班”,从一个穿着西装,戴着昂贵手表的家伙那里偷到厚厚一沓现金。往“家”走的时候,在附近的小巷里看见了“红绿灯”的身影。
“红绿灯”是她给起的绰号。帮派里不只有小偷业务,最核心的还是打手业务,打手培养也是从小孩抓起。红绿灯是几个小打手里最凶的三人,不知道从哪里的杂志上看到古早古惑仔们流行染发,于是跑去一个染了红毛,一个染了黄毛,一个染了绿毛。三个人站在一起酷似红绿灯。很招笑。
这次,她看见他们三个人在小巷里围着什么人。那个人被挡得严严实实,只从腿部的缝隙间露出一点白色的裙摆。
“求求你们,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
嗫嚅的声音传来,细细的嗓音如一只小黄鹂鸟。闻易停下了脚步。
红毛粗嘎的嗓子在对比下显得尤为难听,“我都说了,我们没想要你钱,就是交个朋友,你怕什么……”
女孩的声音沉默下去,再响起时带了层不太明显的薄怒,“可以交朋友,交了朋友你们能放我走吗?”
“那,交朋友那不得培养一下感情?你这么着急走干嘛,着急走就是不诚心……”
“喂。”
一声冷淡的女声从巷口传来,几个人都转身望去。被围住的女孩从隐约的泪眼中看去,只见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站在那里,及肩的短发,套着宽大的黑色T恤,下身也是肥大的工装短裤。看起来瘦得像麻杆。
她的心揪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有人过来,她当然在心底燃起了希望。可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对情况能有什么帮助?只是将另一个女孩也拖入自己的麻烦中来罢了……
巷口传来“梆梆”两声响,她才看到那女孩手里还领着根和她身高差不多长的铁棍。刚才她就是将这根铁棍在路边的垃圾桶上随手敲了两下,像是警告。
怎、怎么感觉这个女孩其实很强的样子?
“放不放人?不放我喊人了。”
闻易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这里离“家”很近了,“家”里的小孩大多会听她的话。她自己也不是没练过,虽然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没什么力气,但有铁棍做长武器就不一样了。
红毛认识她,偷人东西的本事听说是出神入化,而且跟帮派的二把手好像有点关系,他不敢随便动这个人。此刻就算很恼火也忌惮地不敢直接动手,“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是不是找打?”
绿毛一听这口风,拽了拽他袖子,小声问他,“真打啊?帮内斗殴罚钱的。”
黄毛也不想打,眼睛在闻易和红毛之间来回溜,虽然没说什么,但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这一退,气势就没了。红毛只好放了两句狠话就夹着尾巴带人走了。闻易来到白裙子女孩跟前,打量她两眼,随口问道,“没事吧?”
竟然真的被救了!
女孩一下子扑进闻易怀里,软得像奶油蛋糕。闻易赶紧把人拉开,可对方腿软得站不稳,她只好半抱半扶地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呜呜呜呜……”女孩的泪擦在闻易肩头,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
闻易撇开了头,感觉有点尴尬又有点麻烦。她不想哄人,就选择恐吓,“别哭了,再不走他们带更多人回来了。”
女孩一下站直了。不过眼泪还挂在脸颊上,一长串像小溪流。闻易随手给她擦了,问她,“送你回家?还是去哪。”顿了顿,又说,“要报警就你自己去。”
“我去钢琴课教室,我妈妈在那里等我。”闻易又定了定神瞧她,白蝴蝶结扎好的侧麻花辫,葡萄一样的黑眼珠,奶白的脸。坐在钢琴前,应该会很像公主。
闻易让人带路,她在后面跟着。一路上,白裙子公主又是后怕,又是崇拜和激动地想和她搭话,闻易嗯嗯哦哦地就敷衍过去了。
钢琴店里传来各式各样的乐器声。闻易脑子里想着今天来收钱的人应该也快到了,又想“红绿灯”回去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想办法报复。白裙子想拉她进门的时候她才回神,一抽手,“干嘛?送到了我就走了,不用谢。”
白裙子眼疾手快地重新拉住她,“你等等,我……我想给你弹一首曲子作为谢礼。”
闻易停了停,“长吗?”
白裙子甜甜地对她笑,左侧脸颊上凹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两分钟。”
闻易于是坐了下来。白裙子双手拎起裙摆,对她行了一个鞠躬礼,白蝴蝶结一翘一翘。然后端端正正地在钢琴凳上坐好。
欢快的节奏从黑白琴键上响起,流淌在整间琴室中。闻易支着腮看她。夕阳将橙红色的余晖洒向她,将她的眼瞳染成剔透的浅棕色。灵巧的双手在琴键上飞舞着,魔术一般神奇地制造出轻快的音符。
如果当时没有出声阻止的话,这样的画面,也许就看不到了。闻易心里忽然想到。
也是在那一刻,闻易第一次真正承认,原来我们是坏人。
又想,我不想当坏人。
半年后,闻易带着一批小孩进了福利院。警察局长亲自送的。红绿灯三个人都进去了,他们手上竟然已经背了人命。二把手最后问了闻易为什么,闻易说,我想做个好人。
二把手笑得很夸张。她说闻易,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的乞丐奶奶本来想托我找人领养你?
她的笑容变得扭曲,脸部抽动着,说,可是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天生是做我们这行的料。你学不会害怕,也不知道羞耻……你当不了一个好人。
她最后说,闻易,我等着你。
闻易没把她的诅咒当回事。人之将死,总要跳脚。
闻易生命中的第二件大事是她在10岁那年被领养。闻家夫妇来到福利院,要找一个手臂上有红色三角胎记的女孩,那是他们的老友之女。那女孩是与闻易关系最好的妹妹,和她一起从帮派里来到福利院。可女孩已经命不久矣,她请求闻家夫妇将闻易一起领养,就当是她向闻易报恩。
闻易就此得名闻易。易字其实是福利院的院长取的,希望她以后的人生可以容易一些。
但寄人篱下,怎会容易?
闻家夫妇,闻轻舟和林茗,都是祁洲大学的教授。一个教生物学,一个教历史学。他们家有一个13岁的儿子和一个6岁的女儿。
闻轻舟和林茗知道闻易的过去,对她的态度仅仅是照顾中带着客气。即便如此,小女儿闻绮对于新成员的加入也并不感冒,或者可以说是醋性大发。闻易可以理解,毕竟多了一个人就多分走父母的一分关注。
但她毕竟没必要真的感到愧疚或亏欠。闻易对于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和目的想得很清楚。她来到闻家,是因为闻家和老友的关系,以及她和妹妹的关系。她向闻家所求的也并不是亲情温暖,而只是一个上学读书和过上正常人生的机会。
所以闻绮的刁难,她哥哥闻纪的偏纵,闻轻舟和林茗的冷淡,尽管在闻易刚来到这个家时引起过一些失落,但很快她就劝服了自己不要去在意这些。
直到她15岁,生命中的第三件大事发生:闻轻舟和林茗失踪了。
他们参加了祁洲大学在西南的一个调查组。多达32人的调查组里,只回来了6个人,其中5个都又疯又残,最后一个人瞎了双眼,退隐不出,有关这次调查组的所有资料全都被以最高规格封存。
那年闻纪刚满18,闻易15,闻绮才11岁。三个小孩儿在失去庇护者后第一次真正面对了外部世界的狂风巨浪。警察轮番上门,葬礼仓促落幕,闻绮的抚养权被盯上闻家财产的各路亲戚争夺……等一切平息下来之后,闻纪将一纸录取通知书放在了桌上,蓝底的封面上以银色刻着:
祁洲大学。
摆在旁边的是闻纪的手机,那上面是一封定时邮件,发件人是林茗。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封邮件基本是一封遗书。邮件里写着,她和闻轻舟将要去参加一次非常危险的调查,如果闻纪收到这封邮件,就说明他们已经遇难了。林茗交待闻纪照顾好两个妹妹,不要试图调查闻轻舟和自己的死因,十年内不要再去西南。最后,最重要的是,不要报考祁洲大学。
“哥……”闻绮泪眼朦胧地抱着闻纪的手臂,“既然妈都说不要去了,你为什么还要选祁洲大学?你换个学校好不好,你听妈的话吧,我不能再没有哥哥……哥……”
闻纪避开了闻绮的视线,第一次拒绝了闻绮的要求,也是第一次对闻易低头。刚成年的男孩对年长的妹妹托付自己年幼的妹妹,“闻易,我……我知道之前对你不够好,可能没资格说这话,”他紧紧盯着闻易,嘶哑而沉重的嗓音里带着深切的恳求,“祁洲大学和西南,我一定要去。如果我也不能回来,闻绮……你能不能看顾闻绮到成年?”
闻易不答,只反问道,“你这么相信我?我未必有能力,也未必有意愿。”
闻纪却笑了,一个很勉强的苦笑,“虽然我这样问你,其实我知道你会答应。而只要你答应了,你也一定会做到。”
又垂头看向自己的亲妹妹,嘱咐她,“以后要听姐姐的话。”
两年后,闻纪随学院调查组前往西南,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