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江南独有的缠绵,淅淅沥沥下了三日,终于在清晨歇了势头。
青溪镇外的小河涨了水,浑浊的溪水里翻涌着银亮的小鱼,还有青灰色的小,露出细瘦却结实的小腿,一双杏眼亮得像浸透了溪水的光,笑起来时,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便跟着忽闪,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娇憨。
沈兰英正在院角晾晒刚浆洗好的衣物,闻言无奈地直起身。
她知道这孩子的性子,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若不是她拦着,前两日雨还没停时,他就该蹚着水去河边了。
“早去早回,惊寒走慢点,可别摔着了!”她扬声喊着,语气里满是疼惜。
“好—”沈惊寒拖长了调子应着,脚步却更快了,小小的身影钻进青翠的竹林,带起的风都裹着孩童独有的稚气,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竹叶的清香,渐渐远去。
沈兰英望着那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尽头,眼里漫开细碎的柔光。她抬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转身走进厨房。
暮春的江南总是浸着潮气,灶房里也带着淡淡的湿意。沈兰英弯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橘红的灶火映着她身上的蓝布衫,泛着一层暖融融的光。
铁锅里的糙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细密的气泡不断破裂,裹着淡淡的米香飘出半开的木窗,与院外老茶树枝叶的清苦气息缠在一起,酿成了寻常人家的安稳滋味。
清溪镇地处偏僻,白日里鲜有人往来,方圆十里只散落着十户人家,平日里邻里间偶有走动,大多时候都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沈兰英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沈惊寒提着满篓鱼虾、洋洋得意跑回来的模样,眼底的温柔便又深了几分。
上次这孩子的竹篓破了个小洞,捡了半篓鱼兴冲冲往家赶,结果走到半路鱼全漏了,回家时只攥着一根空空的鱼竿,坐在门槛上哭得抽抽搭搭,最后还是夫妻俩陪着他,沿着小路捡了大半天才把鱼找回来。想起当时孩子又气又急的模样,沈兰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正出神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与平日里赶车人慢悠悠的马蹄声截然不同,沉重、急促,还裹着一股说不清的戾气,落在青石板路上,“嗒嗒嗒”的声响重得仿佛要将路面一同踏碎。
沈兰英添柴的手猛地一顿,心里莫名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她放下手中的柴禾,拿起一旁的汤勺,快步走到门边,轻轻掀开了门帘。
“哐当——”
一声巨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院中的柴门被人一脚踹开,断裂的木闩带着柴薪飞溅而出,狠狠砸在院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三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闯了进来,腰间的绣春刀泛着森冷的寒光,他们个个狼腰虎背,面容冷峻,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周身的戾气几乎要将这小院的暖意吞噬殆尽。
沈德新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读经,手中还执着一本卷边的经书。见状,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发紧,带着几分不安:“官爷驾临小人寒舍,可是要找什么人,或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人应答。
空气凝滞得可怕,只剩下三人沉重的呼吸声。为首的锦衣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小院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沈德新身上,忽然抬手抽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寒光一闪,在春日的晨光里晃出刺眼的锋芒,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字字冰冷:“找你的命!”
沈德新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刚要往后退,那柄锋利的绣春刀已经狠狠劈了过来。
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染红了沈德新身上的粗布短褂,也溅上了一旁的经书。书页哗哗作响,散落在地上,与鲜血交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沈兰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德新!”她尖叫着扑了出去,想要护住自己的官人,却被另一个锦衣卫狠狠推在墙上。
后背撞上坚硬的土墙,剧痛传来,她还没来得及喘息,另一柄绣春刀已经落下,冰冷的刀锋划破了她的脖颈。
沈兰英重重地倒了下去,眼中还残留着惊恐与不甘,视线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和那三个锦衣卫跋扈的冷笑。
“怪就怪你惹了不该惹的人,黄泉路上,好走啊。”为首的锦衣卫低笑着,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后扔向了堆在墙角的柴禾。
干燥的柴禾遇上火星,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蔓延得极快,很快便吞噬了厨房,又顺着屋檐爬上屋顶,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三个锦衣卫看着火势渐大,翻身上马,马蹄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只留下一片火海,和彻底归于死寂的小院。
沈惊寒提着鱼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家走。竹篓里装着两条鲜活的鲫鱼,还在蹦跳着,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想着回家后娘会用这鱼做鲜美的鱼汤,爹会笑着夸他能干,脚步便愈发轻快。
可就在他穿过竹林,远远望见自家小院的方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里没有袅袅的炊烟,没有熟悉的屋舍,只剩下一片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曾经温暖的家,此刻已成了一片燃烧的废墟。
沈惊寒手里的鱼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浑身一僵,随即像是疯了一般朝着废墟跑去。小小的身子在田埂上踉跄着,摔倒了又立刻爬起来,膝盖和手掌被石子磨破,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他跑到院门前,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彻底慌了神。曾经的院墙塌了大半,烧焦的木梁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爹!娘!”他哭喊着冲进废墟,声音里满是绝望。
烈火早已被后来的细雨浇灭,只剩下一地的余烬和焦木,还带着残存的温度。
沈惊寒跪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扒开那些烧得酥脆的木梁和瓦片,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灰和血污,指尖被尖锐的木屑扎破,鲜血渗出来,与黑灰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不知道自己扒了多久,直到手指麻木,再也没有力气,也没能找到爹娘的身影。
那两条鲫鱼,不知何时从竹篓里跳了出来,落在泥泞的地上,徒劳地摆动着尾巴,最后渐渐没了动静,僵直在冰冷的泥水里。
“为什么……”沈惊寒的声音哭得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阿爹,阿娘,你们不要走好不好?”
他小小的身子无助地瘫软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焦黑的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猩红的眼眸里满是痛苦与茫然,曾经的灵动与娇憨荡然无存,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绝望和狠厉。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零星的雨点又开始落下,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沈惊寒累得晕了过去,等他悠悠转醒时,浑身早已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他蜷缩成一团,躲在一截未完全烧毁的墙角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凉。
夜晚的风裹着焦糊气,卷着零星的雨丝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忽然,院外的台阶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沈惊寒猛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还挂着水珠,视线模糊中,他看到了一片猩红。
那是一把伞,伞面红得像燃烧的火焰,在浓黑的夜里格外刺眼,将漫天风雨都隔绝在外。
伞下的人站在几步开外,身形挺拔,脸藏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流畅的颔线弧度,和落在青衣领口的几缕碎发。雨丝顺着伞沿滑落,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水圈。
男人缓缓走近,微微抬了抬伞沿。
昏暗中,沈惊寒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眼,像是藏着无尽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人心。
当那双眼睛落在沈惊寒布满敌意和戒备的脸上时,没有丝毫波澜。
沉默片刻,男人忽然将伞往一侧偏了偏,雨丝落在他的肩头,打湿了一片青衣。
他淡然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小朋友,想复仇啊?”
沈惊寒的身子猛地一震,瞳孔微微收缩。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帮你啊。”
沈惊寒的呼吸骤然一滞,眼中的敌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
他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看着那把红得刺眼的伞,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决心。
他抬起头,猩红的眼眸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声音虽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异常狠辣果决:“你帮我报仇,我为你杀宿敌。”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