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安抬了抬眼皮,那双眸子幽深,他看着李管事,沉声吐出一个数:
“一千两。”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得李管事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那双小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又被精明和狐疑压了下去。
一千两?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莫不是个说胡话疯子?
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他又想到了王公子那事。
苏伶燃就是根硬骨头,清高又带刺,根本逼不来。万一哪天真把他逼急了,他一了百了,自己这摇钱树可就全砸了。
更别提他房里那两具死尸!
李管事想到这,不禁打了个寒颤。
要是眼前这人当真出得起这个价,还不如就一锤子买卖,把这烫手山芋连同他惹来的天大麻烦,一并打包卖出去,一次捞笔大的,然后关了这乐坊,再换个地发展......
李管事上上下下,不动声色地又把魏延安打量了一遍。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松开了苏伶燃的手腕,脸上又堆起了那副谄媚的假笑,朝魏延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您瞧您这......咱们借一步说话?”
就在李管事松手去应付魏延安的那一刻,苏伶燃一张脸冷了下来,转身回了房。
刚一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两具黑衣人的尸体,正如他昨夜晕过去前所见那般,一横一竖地倒在房中,地上的血渍已经凝固。
苏伶燃的目光只在尸体上停留了一瞬,便平静地移开了。
他径直走了进去,绕过尸体,来到床边。然后蹲下身,从床铺底下的一块活板下,取出一本琴谱,把它收入怀中。
就在他刚直起身时,一道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伶......伶燃?你......”
苏伶燃转过身,只见乐坊另一个琴师阿木正白着一张脸,扒着门框,惊恐地望着用房内的情景。
他是来寻苏伶燃的,却没想会看到这骇人的一幕。
阿木看清了地上的尸体,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伶燃快步上前,把人拉进房,然后关上了门。
不等阿木反应,苏伶燃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塞进了他手中。
“别声张。”苏伶燃的语气急促而冷静,“你现在小心点从后门溜出去,去衙门。”
“衙、衙门?”阿木慌张道。
“对。”苏伶燃盯着他,“你把这令牌交给他们的头儿,就说乐坊出了命案,要他们马上来抓人。”
“抓、抓谁?”
苏伶燃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抓我。”
阿木闻言,彻底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苏伶燃。
苏伶燃却没时间多解释。他用力抓了一把阿木的肩膀,将他推向后门的方向。
“别问了!快去!”
阿木离开后,苏伶燃迅速收拾了几件行装,打了个简单的包袱拎在手中。然后背着古琴径直推门而出,往通往后门的僻静小径走去。
他刚绕过假山,还未靠近后门,两道黑影便从暗处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乐坊养的两个打手。
“苏先生,这是要去哪啊?”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语气里满是轻慢,“李管事吩咐了,今日你不能离开乐坊。”
苏伶燃停下脚步,抬眸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朝前走,似乎想从两人中间强行穿过去。
“哎,跟你说话呢!”另一人恼了,伸手就来抓他的肩膀,“你当自己还是个角儿?別给脸不要脸。”
话音未落,苏伶燃侧身避开了那只手。
“嘿,还敢躲!”那打手见他竟敢反抗,面色一狞:“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婊子,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闭上你的狗嘴。”
苏伶燃对上他的目光,冷冷道:“我再不济,也是个凭手艺吃饭的琴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李管事养在后院的一条狗,也配在我面前狂吠?”
这番话,简直是把那打手的脸按在地上踩。
一个“下九流”的琴师,竟敢反过来骂他是狗。
打手被他的话彻底激怒,血冲上头,怒喝道:“你他妈找死!”
他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苏伶燃的脸上。
苏伶燃被打得偏过了头,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住手!”李管事的声音及时从后面传来,“干什么呢?可别把人伤着了。”
李管事看向苏伶燃皮笑肉不笑,“我正想让人替你收拾收拾,没想到你手腳这么快,都收拾好了。”
“去替他把东西都拿上,可别让那位公子等着急了。”他虚抬了下手,跟在身后的人立刻会意,上前想要夺过苏伶燃手中的行囊和背着的古琴。
“滚!”苏伶燃转过身,死死护住那把随了他多年的古琴。
李管事脸色一沉:“把他给我按住。”
那两人得了令,一左一右钳制住了苏伶燃的双肩。另一人趁隙上前,粗暴地一把扯下了琴囊,将古琴夺了过去。
苏伶燃被两人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那因愤怒而握紧的双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李管事踱步上前,凑到苏伶燃面前,那张涂满了假笑的脸几乎要贴上来。
他压低了声音:“苏伶燃,我可告诉你,你房里那两具尸体这事儿,我替你摆平了。”
他盯着苏伶燃骤然冰冷的眼神,满意地笑了:
“你啊,以后就安心跟着那位公子。他可和以前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那位爷看上的,是你这手通天的琴艺,不是你这张脸。”
“你就收收你那身不值钱的清高。听话,从了他,往后的好日子,享之不尽。”
“一千两......”苏伶燃狠瞪着他,冷声道:“这钱你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李管事被这话气得直哆嗦,“我命还长着呢,要你多嘴。”
他扬手就想一巴掌扇过去,但手举到半空,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忍住了。转而在苏伶燃的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泄愤似的。
他不再废话,让人压着苏伶燃去前厅。
前厅里,魏延安正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残茶。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着茶盏,杯中沉底的茶叶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打转,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着急。
就在这时,李管事谄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公子,公子您久等了!”
魏延安抬起了眼。只见李管事点头哈腰地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在他身后,苏伶燃正被两个高大的打手粗鲁地左右挟持着,拽了进来。
魏延安脸上的神色一沉。他目光在苏伶燃臉上泛紅的巴掌印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了李管事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那一瞬间,厅堂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李管事却误会了这片刻的沉寂,还以为是这位贵客嫌弃苏伶燃的态度,连忙推著苏伶燃往前走,谄媚地笑道:
“公子您看,这伶燃啊,就是脾气倔了点,您多担待......”
话没说完,乐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人一脚从外面狠狠踹开。
“衙门办案,闲人避退!”
一声厉喝传来,七八个身穿皂服、腰佩朴刀的衙役冲了进来。
李管事脸上那谄媚的笑意瞬间僵死。
他到底是见过风浪的,强压下心头那点惊慌,没有当场软倒,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哎哟,各位官爷!这、这是什么风把您们给吹来了?”
苏伶燃像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脚下不稳,受惊般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这么一退,后背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
苏伶燃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扣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住。
魏延安垂眸看向怀中那人,他双眼泛着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可偏偏眼底深处,却透着一点顽固。
像是一种濒临绝境时,依旧死死咬牙撑住的隐忍。
像是一块最上等的寒玉,明明已经布满裂痕,却偏要映出最刺骨的光。
那神情,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只是片刻,苏伶燃像是自知失态,目光闪躲了一下,回避开他的视线。
紧接着,就想要从魏延安的掌控中退开,拉开距离。
他才刚一动,扣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却倏然收紧。一个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先别动。”
“有人报官,说这乐坊里,出了命案”
“命案?!”李管事心头一跳,但脸上依旧堆着笑,“官爷,这怎么会呢?咱们这儿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您看这......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为首那官兵只冷冷地给了一个眼神,然后猛地一打手势。
“搜!”身后的衙役立刻散开,在乐坊四处搜索起来。
李管事那张强撑出来的笑脸血色尽褪,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这回是真慌了。
“谁是苏伶燃?”为首的官兵又问。
他这么一问,李管事和那几个打手,全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苏伶燃。
为首的官兵了然,又是一个手势:“把他拿下!”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
李管事见状,似是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官爷!是他!就是他!人死在他房里,一定是他杀的!”
他生怕被牵连,指着苏伶燃急着撇清关系:“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我们乐坊的人了,这位公子已经把他买下了,他做的事,和我们乐坊可没半点关系啊!”
苏伶燃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声音颤抖道:“不!不是我杀的人。我昨晚......我昨晚整夜都在四皇子府上。殿下他能替我作证。”
“四皇子”三个字一出口,李管事难以置信地看向苏伶燃。
魏延安这才从苏伶燃身后退了出来,往旁边挪了一步,把苏伶燃半护在身后。
他这一动,把自己那张脸完整地暴露在了他們面前。
那为首的官兵显然是认出了魏延安。他收回了方才那副公事公办的凶横模样,微微垂首:“四殿下。”
“你你你你是四皇子?!”李管事瞪大了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瞬间变得如同死人一般。
他看向苏伶燃。
只见苏伶燃正微微仰着脸,那双总是清冷孤傲的眼眸此刻正泛着红,无助又有点焦急地抓着魏延安的衣袖,求他替自己辩解。
那副神情,那副姿态,当真是我见犹怜。与刚才在后院跟他叫板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眼里的苏伶燃,向来是根宁折不弯的硬骨头,是块捂不热的寒冰,高傲、冷漠,何曾有过这副任人采撷的脆弱模样。
如果说苏伶燃知道四皇子会护着他,那他方才在后院为何要逃?又是在演给谁看?
这钱你拿了,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李管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显然是个局!
从头到尾,他就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还上赶着往刀口上撞的跳梁小丑!
魏延安甚至吝于再分给他一个眼神,仿佛这人只是一团碍眼的垃圾,多看一秒都是脏了自己的眼。
那群官兵是何等的人精,见魏延安这副态度,立刻上前,将那已经失了魂的李管事像拖死狗一样从地上拽起,死死反剪按住。
为首的官兵快步走到魏延安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令牌,双手递了上去。
魏延安目光在令牌上停留片刻,才伸手接了过来。
他把令牌在手中来回翻了翻,然后再用两指夹住,缓缓递到了苏伶燃面前。
“说吧,你什么时候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