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宣庆二十三年,正月二十六。
临都官驿。
夜风摇晃灯笼,烛火明灭。
已近子时,四方寂寥无声,唯有楼阁明灯处不断传出咳嗽喘气声。
“咳……咳咳……”
驿站外围着一圈人,各个手握弯刀,腰杆挺直,身着布衣,戾意尽显,大多不怒自威,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军纪在身,这些人本该一动不动。
可听着这如同病痨鬼索命般的动静,还是没忍住看来看去,面面相觑。
飞云卫统领许堪亲自领着就近寻来的郎中,快步上楼,脚步声如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混在一起,急促忙乱。
郎中跟着来到二楼,方才发现整个官驿二层居然被清空了,唯有最大的一间房亮着烛火。
在前头领路的许堪停在透着灯火的门前,喊道:“公子?”
一个青衣青年推开门来。
他眉清目秀,身量挺拔,身姿绰绰,气质不俗。
郎中心想这位公子看上去面色不错,没什么重病在身的模样,怎么来求医的这些个自称护卫的武人急成这样?
却听青衣人摊开手中巾帕,说:“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方才都咳血了。”
——那巾帕上赫然有着轻微晕开的血色。
领人上来的许堪面色一变,赶忙道:“大夫,快看看吧。”
郎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开门的只是个侍从。
两人侧开身,这才露出屋内景象。
不知是不是病中人喜昏暗,屋内只燃着两盏灯,看不太清明,只可瞧见竹榻上坐躺着一个身着暗白寝衣的青年。
他双膝之上披着厚毯,微微侧躺,胸膛随着咳嗽声不断起伏着。
仿佛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听得动静,那病中青年稍稍转过身来,气若游丝道:“乌陵,给大夫看座。”
青衣侍从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那公子卧榻旁,引着郎中入内。
房门仍开着,飞云卫统领许堪挺直站在外头,弯月刀垂挂腰边,许堪手握刀柄,神色冷肃。
那被这一整个驿站数十人围着伺候的贵公子总算彻底回过头来。
他面色微白,脸颊两侧却因先前咳得厉害,浮起了两团红晕,好似雪里桃花,冬日暖春。
一双眼睛浅透盛光,眸底瞧不出一点尖锐之色,配上这一副缠绵榻上的病弱,美得不分雌雄,贵气难挡,无怪乎连个侍从都气质非凡。
——正是已经接完旨随着飞云卫赶往帝都的沈持意。
郎中虽然不识得贵人,但没瞎了眼的,都看得出来这帮人必然惹不起。
郎中不敢怠慢,不忍心让这样的美人遭受病痛之苦,赶忙搭上青年手腕,凝神细探。
可越探越心惊。
门外,许堪眼见郎中脸色瞬间极差,皱着眉问道:“到底如何,你倒是说句话!”
沈持意却微微一笑,轻声说:“大夫莫怕,我自小体弱,脉象虚浮,此事家中人早已得知。”
屋内炭火旺,郎中热得擦了擦额间鬓边的汗,不敢说这是命短无救之象,委婉道:“公子没什么病,只是身体底子太差,需要好生将养,我这就给公子开一些滋补养身的方子。”
青年嗓音清如活泉:“我这几日舟车劳顿,确实有些撑不住。家里人担心我得了重病,这才深夜劳烦大夫前来,多谢。”
许堪却问:“我们一行人急着进都城,喝了大夫开的药,可否即刻赶路?”
郎中更是心惊。
此刻已是子时,城门落锁,帝都四门防守之严密非比寻常,即便是有门道的官家人,都难以随意进出。
这一行人霸占了官驿,几十人护卫一个病秧子,还一出口便是夤夜入城……
郎中哪里敢冒险,更是保守道:“不可不可,这位公子先天体弱,赶路已经伤了元气,若是没有修养好便动身,怕是性命堪忧啊!”
青年闻言,垂眸敛神,不置一词。
他一下一下地慢慢眨着眼睛,仿若气息都这般轻缓,鸦翅般的眼睫上下扇动,抓挠人心。
他又是一声咳嗽。
那侍从登时拿出干净的巾帕上前递给青年,青年捂嘴连咳,再度放下巾帕时,纯白的巾帕又晕开了一朵血花。
许堪沉默了片刻,神思如晃颤烛火,摇摆而不明。
片刻,他只说:“还请公子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房门合上,隔绝了里外。
许堪命人带着郎中去抓药,副手走上前,担忧道:“皇命让我们护送苍世子进宫,眼看都城将近,苍世子这般情形……师兄,我们若是让人躺在车里慢行呢?”
“我们从苍州一路行至此处,还不算慢行吗?圣谕言明,让我们把密旨交给苍世子一人拆阅,再把人活着从苍州送到帝都。密旨内容只有苍世子知晓,既然他没有什么急色,我们更不该急。”
许堪是宣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飞云卫统领,执掌帝王亲卫多年,宫中此刻秘而不宣的那件事,知晓的人不多,许堪算一个。
太子急病早夭秘不发丧之际,陛下令他亲自领着飞云卫赶赴苍州,悄悄把那个还未袭爵的苍王世子带回帝都。
密旨里写了什么,虽然只有苍世子知晓,但许堪心里清楚,多半和太子病逝脱不了干系。
如此关头,密诏先苍王遗腹子进宫……
这个体弱多病的纨绔子,一旦进宫,朝局必有大震动。人若当真病倒在半道上,才是真的乱了圣上的打算。
他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先停下,今夜不赶路了。什么都不如苍世子的命重要,你再差个人,快马加鞭回宫,向陛下禀报此事。”
“是!”
-
屋内。
乌陵扇着暖炉,沈持意一直卧在竹榻之上,时不时咳嗽几声。
待到许堪和几个飞云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持意看向乌陵,双眸转了转,视线扫过窗子和房门。
乌陵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到这两处地方外,侧耳听了听,低声说:“走了。”
话音未落,沈持意猛地坐起。
——哪里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模样?
乌陵从袖中抽出一根长得极像艾草的一小截草,又拿出一个空的铜盅,将那灰绿色的草放在炭炉上点了几下。
待其点燃,便扔进铜盅里,端着铜盅来到沈持意面前,让沈持意闻了几下。
不过几息,沈持意神色一顿,撩起左手袖口。
只见劲瘦雪白的臂腕之上,一道青红血线浮出,血线在手肘根源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沿着血线,蠕至腕脉下方。
倏地——
沈持意闷哼一声,腕脉下方、血线尽头破出一个极为细小的血洞,一只通体沾血的八足蛊虫跳出,直接跳进燃着香草的铜盅里。
乌陵引出蛊虫,立时合上铜盅,搁置一旁,又拿出短刃在炉火上烤了烤,回身烫在沈持意伤口处。
苍世子在这方面是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压着嗓音低喊:“疼疼疼——!!”
乌陵扔开短刃,给他裹上伤口,放下袖口,将伤口敛藏在衣袖中,没好气道:“怕疼还让我给你下蛊!这蛊虫入五脏,虽然能暂时伪造出命不久矣的脉象,但到底还是伤身。”
沈持意告饶:“乌大夫,我也没办法啊,谁知道这个许堪这么较真,我只是想装病走慢点拖延时间,他就去叫郎中了。”
沈持意从小“病”到大,好歹是将来要封王的皇室宗亲,哪怕宫里再忽视他,也三番两次请太医去过苍州。
为了维持原著里体弱多病的纨绔子弟人设,每次太医来,他就让乌陵给他下蛊,再去秦楼楚馆请些人来,在家里嬉戏,做出一副身体不好还要纵情声色的模样。
每回太医来了,诊出来的结果和方才那个郎中诊出来的差不多,最后基本都是开一些滋补的药就走了。
沈持意这么混了许多年,近些年不再有太医来,乌陵很久没给他用这招了。
但若是进了帝都皇城……要用到这一招的时候也许只会多不会少。
一想到这个,沈持意便觉得还未愈合的手腕格外疼。
他当然不会和乌陵说这个,只是打哈哈道:“伤身嘛,没事……”
青年扬起嘴角,眉目一弯,笑容明媚,如深夜晚风之上的皎皎明月。
“这不正好,许统领去给我熬滋养补身的药了,”他说,“歪打正着!”
乌陵说:“世子狡辩的本事向来是比我好的。”
沈持意:“……”
不论如何,他们这一次算是成功糊弄了郎中。
眼看许堪和飞云卫这些人今晚起码不会催了,乌陵收拾了一下,便合上门让沈持意休息。
关门的声音传来,沈持意面上笑意一顿,整个人如被重石压身一般,仰头躺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远没有在乌陵面前表现得那么轻松。
半个月前,他趁着木沉雪回画舫之前同木沉雪一刀两断,不告而别,和乌陵一道快马加鞭回苍州。
那时,飞云卫已至苍王府,他娘亲以他重病未醒为借口,拖了飞云卫几日。
但这个理由拖了几日后,亲自带兵抵达苍州的飞云卫统领许堪坚持要见世子——哪怕人没醒。飞云卫是皇帝亲卫,其权力地位甚至远在禁军之上,娘亲险些拦不住人,幸好他及时赶回,接了旨。
但这旨意,连传旨的许堪都不知道,交到沈持意手中的是一个封死的信封。
宣庆帝口谕,苍世子查看时诸人屏退,谁也不能得知密旨内容。
沈持意独自一人拆开一看,差点怀疑自己不识字了。
其他文绉绉的场面话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只有一句话。
——“……皇储空悬,为朝纲计,秘立苍王世子为太子,余诸事,即刻入宫再议。”
沈持意当场把那张密诏正着看反着看坐着看站着看倒立着看。
看来看去,还是一个意思——太子死了,没有合适的皇子可以当储君了,现在他是太子,赶紧麻利进宫,走马上任。
沈持意:“……”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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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