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猎场。
枯黄的草叶伏倒在地,枝头残存的几片叶子在干冷的空气里打着旋,终究不甘地坠落,谢允明裹着厚重的狐裘,坐在铺设了软垫的抬舆上,抬头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不喜欢秋天,尤其深秋。
万物凋零,萧索得过于直白,仿佛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像他宫里那罐封了蜡的苦药,一开盖,冲鼻的涩味便窜得人眼眶发潮。
他更不喜欢秋猎,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奔腾之声,号角长鸣,想象着那些矫健的身影如何在旷野中追逐,射杀,享受着力量与速度带来的快意,年轻的笑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更显锋利。
他心底便如同被蚁群啃噬,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怨恨与忌妒。
可他脸上不能显露分毫,只是微微扬起下颌,让舆帘半掀,做出一副赏景的姿态,仿佛天地都只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绢画,与他无关。
猎场高台之上,仪式伊始。
鼓声三通毕,皇帝抬手,众声顿息,连风也识趣地停了。
“今日猎场较技,以鹿多为胜,胜者朕有重赏!”
皇帝目光扫过精神抖擞的三皇子与五皇子,最后落在谢允明身上,他语气放缓了些:“明儿,你身子弱,就在近处看看便是,切记自己的安危。”
谢允明垂首应道,姿态温顺:“儿臣会有分寸的,谢父皇关怀。”
下方,三皇子与他不经意间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而五皇子则因风头被压而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只盯着自己手中的弓弩,暗自憋着一股劲。
号角吹响,秋猎正式开始。
厉锋牵着那匹特意挑选的性情最温顺的白色母马,停在谢允明的舆驾前。
今日风不大,谢允明严明不想坐马车。
厉锋没有多言,他先是仔细检查了马鞍是否平整,垫着的厚绒毯有无褶皱,确认马镫的高度调整到最适合谢允明借力的位置,然后,转过身,面向谢允明,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稳定:“主子,得罪了。”
他没有像寻常侍卫那样生硬地搀扶,而是伸出双臂,一手稳稳托住谢允明的后腰,另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动作流畅而谨慎。
谢允明顺势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全然交付。
厉锋的臂膀坚实有力,抱起他时,甚至没有让那厚重的裘衣产生过多的晃动。
他将谢允明轻柔地安置在马鞍上,那匹马似乎也感知到背上之人的特殊,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厉锋立刻一手紧紧握住缰绳靠近马嘴的位置,另一手则始终虚扶在谢允明的身侧,低沉地喝了一声:“噤声!”
那马立刻温顺下来。
“可还舒适?”厉锋抬头,目光落在谢允明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谢允明微微颔首,指尖因用力抓着鞍桥而有些发白,但声音依旧平稳:“无妨。”
厉锋这才翻身上马,坐在谢允明身后。
他没有紧贴,留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空隙,避免挤压到他,但双臂从他身侧穿过,将他整个人虚虚地圈在怀里,牢牢掌控着缰绳。
马匹开始缓慢前行,速度甚至不如步行快。厉锋控缰的技术极好,让马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尽可能减少颠簸。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之人比常人偏低的体温,即使隔着厚重的裘衣,也透着一股寒意。
厉锋不动声色地将圈着谢允明的双臂稍稍收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凉的背脊。
围场分三层,最外层御林军,中层皇子及近臣,内层才是皇帝亲射之地。
路程不长,直到抵达那片预定的林间空地,厉锋率先利落下马,然后立刻转身,伸出双手。
“主子,到了。”
谢允明睁开眼,将手递给他。厉锋是半抱半扶地将他从马背上接下来,直到他双足稳稳踏在地面,才缓缓松开手。
宿卫已提前为他设帐。
锦毯铺地,火盆生暖,
谢允明将近身服侍的侍人打发走,就留厉锋在身侧,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喧嚣传来的方向。
猎场中,三皇子与五皇子如同较劲般,纵马飞驰,箭无虚发,收获颇丰,不一会儿连身后跟着的仆从都没了踪迹,秦烈一身黑色劲装,骑术精湛,弓弦响处必有猎物倒地,其风采甚至隐隐压过了两位皇子。
在一次追逐中,他更是抢先一步,射中了一头原本被三皇子看中的雄鹿。
三皇子勒住马,脸上不见愠怒,反而驱马靠近秦烈,低声道:“秦将军,好箭法,不过,大哥早先方才托我传话,请将军去他那里一叙。”
秦烈收弓,眉峰微挑:“大殿下找我?何事?”
三皇子笑得意味深长:“将军去了便知。”
“只有大哥一人会在这林间设帐篷,很容易找。”说完,不再多言,策马继续追逐猎物。
秦烈略一沉吟,立即调转马头。
帐前,谢允明半倚轮椅,月白狐裘拥到下颌,只露一张清瘦的脸。
枝头一只山雀叽叽喳喳,蹦得枯枝微颤。
厉锋见他目光落在鸟雀身上,以为他想要,无声摘弓,搭箭欲射。
谢允明出声制止,“它飞得好好的,你何必非要折了它的翅膀。”
厉锋动作一顿,立刻收弓垂首:“属下知错。”
谢允明笑了笑,未再言语。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扰了枝头的雀鸟。
秦烈勒马停在他面前,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秦烈抱拳:“三殿下说,大殿下找微臣。”
“是啊。”谢允明看向他,那马上绑了不少猎物,还飘来一阵血腥味儿,“将军辛苦了,要不要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谢殿下,不必。”秦烈站得笔直,仿佛那铁甲缝里都能透出一股蓬勃的热气,“殿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谢允明捧着暖炉,说出口的话却如冷箭:“我找将军来,只想特意告诉将军一件事。”
“将军马上就要倒霉了。”
秦烈瞳孔微缩,但面上依旧沉稳:“殿下何出此言?是有何事要发生?”
谢允明看着他:“是啊,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三弟,要和他一起害你。”
饶是秦烈心志坚韧,闻言也不由一怔,但他迅速压下心中波澜,只是沉声问:“那殿下打算如何害我?”
“将军想知道?”
“自然。”
“那将军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谢允明直起身,声音清晰起来,“只要将军答应与我比一场,我就告诉你。”
秦烈问道:“殿下想比什么?”
谢允明道:“将军最擅长什么,我们就比什么。”
秦烈笑道:“微臣最擅长的是杀敌。”
“巧了。”谢允明也是笑,“那我们就比武功吧。”
“武功?”秦烈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上下打量着谢允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怀疑,难道谢允明的病态是装出来的?
可他心底顿觉荒谬,目光下意识扫过谢允明腕骨,细白,青脉隐现,仿佛一折就断,这样的人,连剑都提不起。
谢允明将他脸上的惊疑尽收眼底,却不解释,只是淡淡道:“将军不是曾说过,我的身体孱弱,难叫天下人信服么?如此,我今日便想与将军比试一场。”
“这……”秦烈一时语塞,“殿下,您的身体……”
谢允明只抬手,露出指尖一点玉色,“拔刀。”
秦烈蹙眉,握刀的手却本能地响应。
“仓啷——”雪亮的刀锋出鞘,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寒光。
几乎就在刀锋亮出的同一瞬间,一直静立在谢允明身侧,如同影子般的厉锋动了!
他身形如鬼魅,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直逼秦烈面门!
秦烈心中巨震,但多年沙场征战的本能让他立刻挥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在林间炸响!
刀与剑撞成碎星。秦烈虎口一震,半步不退,眼底战意却被这一击直接点燃,他早料到谢允明身边这人武功不俗。
厉锋不给他喘息,剑走弧月,第二剑斜挑肩井,第三剑已贴颈而过,剑风带起一缕发丝,断口齐整如裁。
三剑连珠,竟在眨眼之间。
秦烈大喝,刀势展开,雄浑如山洪倒泻。
厉锋却像雨中飞燕,每一次振翅都贴着锋刃掠过,剑光点点,专挑关节,筋脉,气门,他狠辣,精准,冷得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谢允明静静坐在一旁,坦然自若。
他曾问过厉锋:“若与秦烈比斗,胜负几何?”
厉锋当时回答得毫不犹豫:“只靠拳脚,七成,用剑,十成,我必胜。”
正如他所说,厉锋未落过下风。
秦烈很是心惊,他沙场十年,一刀劈断过敌将脊梁,也挡过狼牙棒重击,自负膂力罕逢对手,可眼前这沉默侍卫竟与他硬撼而不退。
又一记重劈,刀口砸得空气爆裂。
两人同时一震,各退两步。
秦烈虎口发麻,气息微促,厉锋仍面无表情,只是眸底燃着两簇幽火,持剑的手稳若铁铸。
“好!”秦烈战意被激到顶点,双手举刀,杀气凝成实质,“再接我一式!”
气势将起未起之际,厉锋动了,并非直线突进,而是侧步滑弧,像风贴地而行,瞬间切入秦烈右眼盲区。
秦烈拧身回刀,却见对方剑尖并不刺人,只挑起一蓬草屑尘土,直袭下盘。
他本能提气后跃,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短暂悬停。
就在这一瞬,厉锋真正的杀招到了。
他贴地拔起,如鬼魅凌空,与秦烈错身而过,剑光倒挂——
“铮!”
剑尖精准点中刀镡与刀柄连接的最脆弱一点,内劲透腕而入,秦烈五指骤麻,刀柄脱掌飞出,“噗”地插入泥地。
与此同时,厉锋剑锋回掠,冰凉剑背贴上秦烈咽喉。
一切戛然而止。
风停,叶落,枯草屏息。
厉锋手腕一翻,长剑悄然归鞘,退后三步,重新化作沉默影子,仿佛方才雷霆三击只是幻觉。
谢允明这才起身,走到秦烈面前,微微仰头:“将军,你输了。”
“我的确输了。”秦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血气,收刀入鞘,目光灼灼盯住厉锋:“你是什么人,叫什么,我不想输给一个无名无姓之人。”
“你说错了。”厉锋却冷冷道:“你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了我的主子。”
秦烈转头看向谢允明,眼底交织震撼,疑惑与一丝罕有的敬畏:“殿下说要和臣比武,可出手的却是他,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谢允明眼底倦色褪尽,迎着秦烈的目光,回道:“我只是想告诉将军。”
“谁说剑一定要握手心里,才伤得了人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秦烈:大殿下要和我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