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至晌午,日光盈满庭前。
楚南乔的身体已大为好转。
昨日还苍白的面色,此刻晕染开桃花般初绽的淡粉。
近身内侍屏息凝神,动作轻柔而恭谨,为楚南乔一一更衣、净面、漱口、梳栉。
每一处细节皆打理得一丝不乱,仪容渐次恢复往日清贵之姿。
待一切收拾妥当,楚南辰方举步迈出寝殿。
却见莫北步履生风、神色凝肃地自廊下匆匆走来。
莫北站定,拍了拍满身积雪,又暗自运了内力驱尽寒气,才趋步近前回禀:“拜见殿下!属下方才去了一趟刑部,还未进刑部大门,便被苏侍郎拦了下来!说来也奇怪……”
莫北回想他与苏闻贤在刑部府衙前的那场见面。
他方至府衙门口,便被侍卫拦住。
待他拿出太子令牌,苏闻贤那慵懒散漫的声音便自身后传来:“呦!这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大人吗?”
莫北敛了神色,转过身,拱手恭敬行礼:“小人奉太子之命……”
“且慢!” 苏闻贤玉骨折扇轻摇,步履从容走上前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意,“不若让本官猜猜,太子殿下遣你前来刑部,所为何事——”
他折扇一顿,目光似有深意,“是想探知柳侍郎离京的吉日?莫非……殿下竟欲亲自相送?”
毕竟,昨日柳侍郎流放岭南的圣旨已下达刑部。
莫北闻言瞬间凝滞,正待开口。
苏闻贤面上笑意更深:“明日巳时正刻。殿下若真有此意,可至刑部,下官恭候太子大驾!”
莫北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苏闻贤提及“亲自”二字时,咬字陡然重了三分,是错觉吗?
莫北如实回禀,楚南乔静默聆听,未露半点波澜,只在莫北言毕后,清冷开口:“去账房支些银钱,明早随孤走一趟刑部。”
“属下遵命!”
——
翌日,苏闻贤一早便候在刑部门前。
“小的们见过苏大人。”衙役们纷纷上前见礼,皆察觉出这位素来从容含着浅淡笑意的苏侍郎,今日格外不同——眉梢眼角都漾着掩不住的喜气。
一名衙役机灵地凑近,躬身笑问:“大人今日似乎心情极佳,莫非有什么喜事?”
苏闻贤“啪”地一合折扇,轻轻在那衙役帽檐上点了一下,笑道:“倒是有些眼力。不错,今日有贵人到访,自然欣喜。”
待太子楚南乔现身刑部,众人暗暗交换眼色,心下皆道:苏侍郎这般作态,怕是要借柳侍郎离京一事,给储君一个下马威。
毕竟,苏侍郎素来与太子殿下政见相左,互为敌手,早已是心照不宣之事,不过尚未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苏闻贤手中玉骨折扇轻点,望着楚南乔步履从容地步入刑部大门,眸底倏忽掠过一丝光亮,又极快消失于无形。
他迎步上前,脸上漾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语气依旧慵懒:“下臣拜见殿下。”
楚南乔神色清冷如故:“免礼。劳烦苏大人命人引路。”
苏闻贤虽为侍郎,然刑部尚书之位久悬未决,偌大刑部实则早已唯他马首是瞻。若非其擢升过快,惹来朝野非议,恐于礼制不合,那尚书印信怕是早已收入其囊中。
苏闻贤笑意更深,目光灼灼:“殿下亲临,下臣岂敢假手于人。”
楚南乔目光扫过他,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才道:“那便有劳苏大人了。”
本该在前引路、保持一步之距的苏闻贤,步履却渐渐缓了下来,最后竟与楚南乔并肩而行,肩膀几欲贴上,却又不敢逾距。
他身上那清雅的桃花香,若有似无地裹着翠竹的冷冽芬芳,阵阵飘散,令人心旷神怡。
苏闻贤贪恋地轻嗅,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之近地走在殿下身侧。此前数年,他总是遥望那高不可攀的身影。
楚南乔素不喜旁人近身,此刻对方那隔着柔软锦缎袖袍若有似无的碰触,更让他心头升起阵阵莫名的燥意与不适。
他不动声色地稍倾侧身,拉开些距离。
苏闻贤却视若无睹,步伐轻移,那点若有似无的距离便又悄然消弭。
跟在楚南乔后侧的莫北,眼神倏地瞪大,不作犹豫,当下踏前一步,沉声道:“殿下!属下有急事须即刻禀告!”
楚南乔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顺势侧身,与莫北悄然调换了位置。
然而,身后的压迫感并未消失。不过瞬间,苏闻贤竟又从旁侧绕近,再次紧贴上来!
他借故回禀:“殿下,难得亲临刑部,下臣这就为殿下详细介绍。”
一股清冽却极具侵略性的檀香气息,无形缠绕上来,将楚南乔裹挟其中,避无可避。那过分亲昵的炙热感几乎熨帖上他的手臂,透过层层衣料传递过来。
楚南乔倏然收紧指节,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背脊也随之瞬间绷直。
他强压下翻涌的不适感,眸光只死死盯向前方,连鸦羽般的长睫都因这份隐忍而轻微颤动着,薄唇紧抿成一线。
须臾之后,他方似耗尽力气般,极其缓慢地松弛了肩线,却并未再试图拉开距离:“好!那便有劳苏大人了。”
苏闻贤素来练就了一双洞察入微的眼睛,岂会读不懂楚南乔此刻的紧绷与强自忍耐?
可他心头却陡然升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幽暗心思浮动:他偏偏贪看楚南乔这般模样。
那位端居高位、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清冷、澄澈得宛若一张未曾沾染尘埃、未曾落墨的白纸。
而他苏闻贤这般人,生来便偏要在这片纯白上挥毫泼墨!
苏闻贤暗自想着:哪怕楚南乔骂自己几句,或者赏自己一个巴掌,也要好过他对自己视若无睹。
思及此处,他忽地牵了牵嘴角,暗啐了一句 “当真是变态!” 。
楚南乔见他不答,扬声唤道:“苏大人?”
苏闻贤蓦然回神:“殿下请讲。”
“孤想单独同柳侍郎说几句话,烦劳苏大人暂且回避。”楚南乔语气平淡无波。
此时,他们已行至牢房。牢内潮湿阴冷,焚烧艾草的药草气味搅着霉味,还有丝丝缕缕难以消散的尸臭弥漫其间。
苏闻贤目光在楚南乔脸上不动声色地停驻片刻——即使此刻其微微蹙眉,那副面容依旧好看到摄人心魄。
他心头掠过一丝愉悦,恭谨应下:“下臣告退。”说罢转身便走。
楚南乔心头立时松了几分。他看着背对众人的柳侍郎,声音不重,却清晰入耳:“子晴……”
这声称呼,牢房中的柳易卿和刚走出几步的苏闻贤,都听得真真切切。
苏闻贤脚步下意识地一滞,并未回头,双眸却骤然暗沉,唇角无声勾起一抹冷嘲:呵!子晴?柳易卿的字!这位太子殿下,倒是待谁都比待自己亲昵。
牢门被打开,狱卒识趣地退下。
柳易卿眸中瞬间蒙了一层水雾,重重跪倒在地:“罪臣拜见殿下。臣一时疏忽,中了顾相/奸计,请殿下恕罪。”
楚南乔连忙将他扶起:“子晴,不必如此。此事错不在你。若非孤命你深究线索,那帮人怎会狗急跳墙,以至……连累你流放。” 提及此,他声音更沉了几分。
柳易卿望着楚南乔,心中激动万千:“殿下有您这句话,臣此去便是埋骨岭南,也心甘情愿。只是……臣的家眷,还望殿下能照拂一二。”
“子晴放心,”楚南乔目光坚定,“你的家眷,孤定妥善安置。这些银钱细软,你带在路上傍身。刑部那边,孤也会交代妥当。”
他看着柳易卿身上纵横交错的伤,显是在刑部被严刑逼供所致,顿时心中酸涩难当。
忆起当年,柳易卿上京赶考,身无长物,自己不过随手相助了些盘缠,竟换来他誓死追随。
分明是一腔热血、两袖清风的忠臣,却落得发配流放的下场;而那些蠹国害民的权佞之徒,反倒步步高升,享尽荣华!
楚南乔暗暗攥紧了拳,心中暗自坚定:总有一天,定要荡涤乾坤,还这朝堂一个朗朗青天!
“殿下,”柳易卿环视四周,见四下无旁人,这才凑近压低声音道,“江南青城,顾相旁支包揽金矿开采,若得机会……断此财路,必能重创其根基。”
楚南乔神色凝重,缓缓颔首:“子晴安心,孤定深查此事。”
他声音压抑,带着不易察觉的痛惜:“子晴,此去山高水远,务必珍重自身!待时机成熟,孤必迎你回京!”
“属下……叩谢殿下大恩!” 柳易卿喉头哽咽,深深拜下。
楚南乔抬步跨出刑部大牢之际,却觉得一道视线紧随身后,他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墙角处,苏闻贤慵懒地斜倚着墙,手中折扇轻摇,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楚南乔冲着他略略点头便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阵略带急促却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但来人更快。
须臾,苏闻贤便赶了上来:“殿下!” 唤着楚南乔时,尾音故意拖长又挑起。
楚南乔面色依旧清冷,侧过身去:“苏大人可是有事?”
苏闻贤却倾身靠近,语气中带着笑意:“下臣为了殿下,特意清退了牢房中人。殿下可得记得下臣这一份人情。”
楚南乔双眸清清冷冷地望向他,仿若听闻了个天大的笑话。
只听他语无波澜,缓声开口:“苏大人擅作主张,私移牢中要犯。念你初犯,本殿下不予追究。”
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没追究你苏闻贤的责任便罢了!还敢找本殿下讨要人情?
话音未落,不等苏闻贤应答,楚南乔已然拂袖,径直离去。
莫北看着吃瘪的苏闻贤,表情淡定地从他身旁走过。
苏闻贤看着楚南乔的背影,突然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声音张扬地夹杂在风中,猝然传入楚南乔耳中。他脚下陡然发力,加快了脚步,瞬息间便与苏闻贤拉开了距离。
——
当日,柳府朱门外,道别声悠悠荡开,暮色初临,檐角风灯渐次亮起。
墙角暗影处,苏闻贤闲闲掠去一眼,正见楚南乔步出府门。
楚南乔素来清越的声线里含了些许暖意:“宴儿乖,孤……哥哥尚有要事,改日再来看你。”
“宴儿舍不得神仙哥哥。”小儿唇角轻撇,强忍泪意,一双眸子早已氤氲泛红。
贴身之物本不该轻赠,何况储君之身。可……楚南乔凝望着那张倔强又委屈的小脸,终是心下一软。
解下腰间香囊,俯身放入孩童掌心:“且闻一闻,可还清雅?让它暂代哥哥相伴,可好?”
莫北神色顿变:“殿下,不可。”
楚南乔淡然一颔首:“无妨,孤心中有数。”
宴儿终究年纪尚小,见那香囊玲珑精致、气息清幽,霎时破涕为笑:“宴儿喜欢!谢谢神仙哥哥!”
楚南乔转向柳夫人,语气温淡却郑重:“夫人珍重,倘有难处,可至太子府相寻。”
柳夫人屈身深拜:“民妇谢殿下垂怜,恭送殿下。”
宴儿低头把玩着手中香囊,眼中欢喜尚未褪尽。可不过片刻,遥见马车碾尘渐远,他小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淡了下去。
柳夫人柔声唤道:“宴儿,随娘回府罢。”
“娘亲,”小儿声音低低的,“容宴儿再待片刻。”
“只允一刻,莫要走远。”
宴儿默然点头。他年纪尚幼,只知父亲远行、归期渺茫,神仙哥哥亦离去未言何时再来。一颗心像是被什么堵着,鼻尖阵阵发酸,却倔强地仰起小脸,不肯让眼泪落下。
苏闻贤立于暗处,静望楚南乔举止从容地登上马车,又目送那车驾远去,方才自角落中缓步走出。
他低低冷嗤一声。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待旁人倒是亲切温善,连孩童都肯细心安抚。一想到对方对自己却避之唯恐不及,心中便不由地隐隐泛起酸来。
另一处暗影之中,一道人影倏忽闪过。
“公子,是相府的探子。”林南低声禀报,此人他认得,先前几次往来传信的正是他。
“去,‘请’他过来。”苏闻贤语声慵懒,尾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那探子正欲隐入深巷,却见林南径直朝自己走来,心知踪迹已露,只得快步近前,躬身施礼:
“小人参见苏大人。”
他赶忙赔笑道:“大人说笑了,小人万万不敢。实在是需赶回相府复命,一时心急,疏忽了礼数,求大人恕罪。”
苏闻贤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放得轻缓:“何必惊慌,不过一句戏言。既然是相爷交办的差事,你且速去回话罢。”
探子方转身欲行,却又闻苏闻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不低,字字清晰:
“本官在此监察多时,未见柳家有何异状。你素来机敏,应当知晓如何禀报?”
探子脚步蓦地一顿,这分明是绵里藏针的警告。若教他知晓自己所禀与其所言有半分出入,日后必定难逃报复。
纵使一时不便动手,此人也必有千百种法子达成目的。探子心下暗凛,这朝野上下,恐怕尚无苏闻贤不敢为之事。
“是!小人明白。”
待探子走后,苏闻贤信步踱至柳府门前,自怀中取出一枚油纸包裹的橘糖,俯身温言道:“你叫宴儿是不是?来,给你糖吃。”
宴儿抬眸望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抿着唇不肯接。
却见苏闻贤仍闲闲立于原地,并不离去。柳宴偏过头,好奇打量着他:“叔叔,你是谁?”
“叔叔?”苏闻贤面色微滞,语气里透出几分无可奈何,“方才不是还唤那公子作‘神仙哥哥’?”——自己不过较楚南乔年长一岁,怎的到了这孩子口中,竟平白长了一辈。
转念一想,何必与孩童计较,便温声道:“我不过是偶然途经此地。”
他拈开糖纸,将糖果含入口中,眼尾轻扬,笑意盈盈地道:“真甜啊。”
宴儿见他吃了无事,这才接过糖块,小心放入口中,顿时眉眼弯弯:“好甜!谢谢哥哥!”
苏闻贤又似变戏法一般,自袖中取出三五枚纸包各异的糖果,于掌心一一排开,轻声细数:“这是桂花味的、花生味的、枣泥的、梨膏的、还有梅子的……”
宴儿眼睛愈睁愈圆,唇角微张,几欲流下口水,目光紧紧盯着那五彩糖果之上。
苏闻贤唇角轻扬,笑意更深:“想要么?”
宴儿忙不迭点头,忽又忆起父亲叮嘱不可轻易取人之物,遂强忍着渴望摇了摇头。
“不要?那我可收起来了。”苏闻贤见他分明想要,却又强自隐忍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作势便要收回。
宴儿绞着衣袖,小声嘟囔:“宴儿……没有银钱。”
苏闻贤忍俊不禁,眼波流转间忽生一念:“那你拿手中的香囊同我换,如何?”
宴儿立刻摇头,忙将香囊紧紧攥住藏到身后,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苏闻贤眸光微黯,语气幽幽:“果然,他的东西便是宝贝。”
一旁的林南看得云里雾里,实在不解自家公子为何偏对这小小香囊如此执着。
却见苏闻贤自怀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指翩然翻折,不过片刻间,一方寻常手帕竟在他掌心化作一只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的雪兔。
他将兔儿与数枚糖果一并递出,唇角轻扬:“喏,这些都给你,换你那只香囊。若再不肯,我可真要走啦,你可想清楚。”
宴儿这次不再犹豫,自背后伸出手来,语气坚定:“我……跟你换!”
他虽喜爱那香囊,可香囊既不能吃,也不及这兔儿灵动可爱。
他接过糖果与那只素白乖巧的雪兔,笑得眉眼弯弯。
“宴儿——宴儿——”
府内传来呼唤声,宴儿说了声:“谢谢哥哥。”便起身跑回府内。
苏闻贤不再逗留,只落下一句:“走。”便转身离去,林南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苏闻贤垂眸端详香囊上那精细的翠竹桃纹,指尖轻轻抚过绣面,唇边浮起一缕难以捉摸的笑意。
林南忍不住问道:“公子,您费这般周折就为这香囊,莫非其中另有玄机?”
苏闻贤心情甚好,面不改色地应道:“自是有其妙用。”
若是哪天,他当着殿下的面拿出,不知殿下会作何反应?这般想着,苏闻贤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他的表情。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道跑远的小小身影,语气忽转沉静,吩咐道:“去传我的话:若有人敢动柳易卿——他是什么下场,动手之人,也一样。”
林南:“公子,这是为何?”
苏闻贤语气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既收了人宴儿的礼,自然该替人家办事。”
林南面露迟疑:“可是公子,顾相那边……该如何交代?”
苏闻贤轻嗤一声,不以为意:“交代?何需交代?相爷手下的人若阳奉阴违、自寻死路,与我何干?况且……”
苏闻贤在转身的一刹那,缓缓抬手,将香囊贴近鼻尖,贪恋而细致地轻嗅——那上面果然萦绕着一缕清冷熟悉的气息。
复又将香囊于掌心紧握片刻,这才蓦地收入怀中,如藏珍宝。
苏闻贤:殿下欠我一份人情
楚南乔:自作主张![捂脸偷看]
某一天
楚南乔:还我香囊!
苏闻贤:我凭本事得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凭本事得了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