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蟠从前极不喜欢这个伴读,只因薛观出身将门,身上常有些冷肃之意,又不苟言笑,总不肯叫邓蟠开怀。
她幼时爱打秋千,每逢宫人们拍掌笑闹,官家女郎争拉秋千上的绳索,将她推到槐树边、鸟儿跟前,嚷着“再高些,再高些”的时候,薛观一准打破这欢快的氛围,掷出那道催命似的声音。
“殿下,时辰到了。”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只好将邓蟠请下来。
有一回,邓蟠充耳不闻,故意将薛观晾在原地,女郎们越推越高,叫邓蟠得意不已。不曾想乐极生悲,她撑不住摔出秋千,狠狠砸在了石道上。
薛观罕见地惊慌失措,抱起她回了昭华殿。
薛观只比她大两岁,但生得很高挑,邓蟠拽着她泛着草木香的外袍,心中感动,豪言道:“你是个好的,将来我封你做大将军。”
她目不转睛,只等着薛观感恩戴德,不料对方竟将她交给掌事姑姑,后退一步,垂头道:“您是公主,不能封我做将军。”
邓蟠生平从未受过质疑,登时怒了:“我是永宁公主,我说要封谁,就能封谁!你如今仗着家里的军功,还有我母后喜欢你,便敢忤逆于我,我不要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伴读!”
话音刚落,宫人们纷纷跪倒,替薛观哀求起来。
薛观也跪在她裙边,一言不发。
邓蟠自幼随太子一道进学,明白人心之重,当下便后悔失言,她有些沮丧,问道:“是不是我做了太子,就能赏赐你了?”
这回薛观仰起头,茫然道:“殿下不能做太子。”
“为什么?”
“因为历朝历代的公主,都不曾做过太子。”
年幼的邓蟠从未听过这种话,她自出生便见帝后二圣临朝,自忖与皇子们并无分别,她吓得追问掌事姑姑,却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原来成了公主,就一辈子都得是公主。
邓蟠愤懑极了:“不识好歹的东西!”
薛观分明是她的伴读,却只巴望着太子的赏赐,邓蟠自觉与她不合,自此不再多话。
后来皇后病逝于薛府,邓蟠求皇帝严惩薛氏,却只得了一句“不可”,她愈加怨恨薛观,不时便要提人入宫,含沙射影一番羞辱。
直至咸定二十八年,薛观被她逼离京城,前世的邓蟠为此大快不已,甚至连日饮酒作乐,染了一场极重的风寒。
看来她是回到病愈当日了。
宫人们察言观色,在邓蟠沉面时敛了笑意,压低气息退到一旁。
掌事姑姑劝说道:“殿下可是不满意?薛小将军满门忠烈,不似旁人,说打发也就打发了,陛下也是怕落人口舌,这才叫她到陉口关剿匪……”
“替我更衣!”
邓恶倏然回神,自行奔至铜盆前梳洗,一边催众人为自己装扮,一边分神给掌事姑姑:“你接着说,陉口关是个什么地方?为何有匪患?”
昭华殿登时兵荒马乱,端盆声、瓷器磕碰声、衣袍摩擦声此起彼伏,窸窸窣窣好不热闹。小宫人取来十数件凤纹深衣,在邓蟠跟前立得整齐。
邓蟠蹙眉道:“我要骑马,换一套短襦来。”闻言,宫人们瞥一眼掌事姑姑,而后乖顺地退了下去。
掌事姑姑道:“自京城往西行六百里是陉口关,此处多山少田,困顿贫苦,自来易生匪患,地方上年年派兵剿匪,却总也没个章程,这差事实在清苦,说不准就丢了命呢。”
邓蟠前世只知薛观去的是陉口关,至于此地境况如何,她一概不懂,如今听掌事姑姑细说,她心中七上八下,尤其听到那句“说不准就丢了命”,更是心急如焚。
“穷则生匪,朝廷为何不批银子?”
掌事姑姑失笑:“殿下,金银有余,人心不足。”
那不就是被贪了?
这群蛀虫!
邓蟠急似火烧,转头道:“快点!再快点!”她一边催穿衣的宫人,一边自行将头发绑好。
叮叮当当的钗环被她一把拍开,从髻边摔落至梳头宫人腕前,又顺势碎开在玉石地上。
“殿下恕罪……”宫人吓得半死。
邓蟠来不及听她辩白,吃一口热茶便往外奔,众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拎起裙裾,浩浩荡荡地追了出去。
“别跟着我!我要去找父皇!”邓蟠一开口,秋风呜呜地往她喉咙里灌。
此时早朝刚散,宫道上满是朝臣和引路的宫人,邓蟠听见一连串的“永宁殿下”。
有说她疯了的,有说她打死了人,来找皇帝撑腰的,更有甚者,说她是舍不得薛观的美色,想将其召回昭华殿,再叙多年前任伴读时的情谊。
这群人疯了吧!
枉她前世看他们个个都好,个个都是肱骨之臣,不想私下里竟如此编排自己!
人人皆知她母后已死、外戚势弱,唯一的兄长是个药罐子,恐怕太子之位已不久矣,若换作母后在世时,何尝有人敢下她的脸面?
邓蟠哀从心来,大步闯进紫极殿内,见四根攀龙柱伫立其间,一切宛如隔世。
“殿下留步。”御前宦侍慌忙拦她。
邓蟠置若罔闻,径自掠过整个紫极殿,带着身后一串连呼带喘的宫人,哽咽着跪到皇帝面前。
大孟立国不久,早年间根基不稳,太祖便在紫极殿内另设一内室,入则批奏议事,出则朝见群臣。
邓蟠正是闯入这座内室。
远远地,皇帝惊诧抬目:“永宁,你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了?
邓蟠顺着皇帝的目光,伸手抚上木然的面颊,然后摸到了满掌水意。
她止不住地落泪:“父皇,儿臣做了错事。”
皇帝不解其意,忙放下手边奏章,大步到邓蟠身前将她扶起,劝慰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父皇,您召薛观回来吧!”邓蟠死死拉着他,不肯起身。
“胡闹,”皇帝微微沉面,回绝道,“你也十六了,该留在宫里相看儿郎,待会儿朕与王夫人说一声,叫她替你掌掌眼,省得你今日催朕赶走薛观,明日又将她召回京城,哼!”
天子一言如九鼎,不可朝令夕改,皇帝自然不会应她。
邓蟠有苦难言:“儿臣大病一场,明白了白石似玉,奸佞似贤,儿臣以为的宝物,实则一文不值,被儿臣弃之如敝履的,也并非眼见时那样。”
永宁公主纨绔久矣,有此一言实乃奇景。
皇帝登时摆手屏退四下,问道:“这么说,你不恨薛家了?”
“是,”邓蟠仰起头,“当年并非薛家的过错,宴上有数十宾客,百来个仆从,儿臣不怨这些人,却偏偏怨恨一同长大的伴读,父皇,薛观之今日,便如儿臣之明日。”
薛家之今日,也如皇家之明日。
古语说一叶障目,可叶落本该归根,为何偏偏障她的目?除非有人刻意持叶,掩了她本能看见的天光,这群人在暗处生长,只引她走入火中,再无翻身之力。
简而言之,她成了旁人夺权的刀了。
邓蟠死过一次,知道朝中棋局难以转圜,前世薛观受自己压制,使世家势大,酿就了那场不知真相的宫变。
重来一回,她不愿再为人愚弄,为今之计,必要先查明薛观身边的私兵。
皇帝若有所思,半晌缓行至案前,端起一份奏折,目光平静。
他招了招手,邓蟠立即整衣敛容,快步附了上去。皇帝指着奏文道:“薛观临行前上书,称若不能使陉口关脱离苦海,她誓不回朝,你想召她回京享富贵,恐怕是不能了。”
日色如刀,将一纸奏文割作明暗两半,邓蟠忽而攥住那明处一角,微微用力,将其整个夺了过来。
她心中震动,仿佛第一次认识薛观。
奏章上字如林间松,文辞雅缜,洞见卓绝,绝非邓蟠所以为的靠家族荫庇的蠢物。
为何她前世二十年余,偏偏认定了薛观一无是处?
邓蟠心中一团乱麻,恨不得立刻见到薛观才好,她半是悔恨,半是羞愧,禁不住俯首请命,坚定道:“请父皇许儿臣同入陉口关。”
紫极殿前铜铃摇曳,皇帝沉凝半晌,提笔写下一道圣旨。
世人皆知,永宁公主与孟朝历来的皇女不同,她有着曾“二圣临朝”的母后,有一个病弱愚钝的长兄,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庶出的兄弟姐妹。
先皇后权盛之时,曾命邓蟠与太子一同进学。她幼而聪敏、文武过人,尤其一手骑射极好,可于马背上百步穿杨。
邓蟠久不策马,如今亲驾奔离京城,带着身后浩荡的一众随侍,日行千里,终在五日后抵达陉口关。
因急于上任,邓蟠无暇准备皇家仪仗,连掌案都是临走前随手挑的,一路上堪称枕霜眠雪,眼睁睁离了繁盛的中原腹地,见陉口关一带如同蛮荒。
想到薛观被自己逼至此处,她越发心虚,盼望着入城后好生弥补,以取得薛观原宥。
邓蟠满腹豪情地策马至行辕,迅速安顿好随从,整面更衣等待薛观拜谒。
然而她从日升等到日落,接见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官,连茶都吃空了两壶,依旧没盼来知州的拜帖。
邓蟠怒了。
她一挥袖摔碎茶盏,向前来请命的侍卫道:“把薛知州给我提过来,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死了,还是瞧不上我这个半路出家的黜陟使!”
替她保管文书的掌案是表姐韦氏,唯恐邓蟠弄巧成拙,忙阻拦道:“殿下不可!您忍一忍,忍一忍啊!”
“我正是太给薛观脸面,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个我指缝里漏出来的知州,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邓蟠轻视薛观已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即便如今改过,又如何能忍受被人怠慢?
她自到陉口关行辕,紧张地吃不下一粒米,每每听到门房禀报,便盼着是薛观登门,此刻连做晚膳的锅都洗完了,薛观还是没来!
没来!
她不用侍卫,径自提剑步出马厩前,牵马要去寻薛观。
韦掌案带着一群人拦她:“殿下三思,薛大人比咱们早到十来日,定是被差事耽搁了!”
“才不是呢,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看她就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宫人方珍儿自幼侍奉邓蟠,喜公主所喜,恶公主所恶,她一见韦掌案替薛观说话,便知邓蟠要怒。
邓蟠果然蹙眉转面,但却不是对韦氏:“什么被犬欺,你说谁是狗?”
韦掌案幸灾乐祸:“殿下这么风光霁月的人,竟也有如此托大的奴才。”
“你!我……”方珍儿急得快哭了,侍从们与她交好,登时七嘴八舌地辩起来,而韦掌案也不甘示弱,以一力舌战群儒,成功点燃了烽火。
“好哇,你敢说朝廷命官是狗!”
“我等齿落舌钝,不知还有这层意思,还是掌案您伶俐!”
“哪里哪里,这是方才殿下说的啦。”
千钧一发之际,门房终于赶来。
“都别吵了,薛大人的拜帖来了!”
四下登时静可闻针落,侍从们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邓蟠扔了剑,将发汗的手在胡乱一搓,两步奔到门房面前。
“帖子呢?”她颤声道。
门房耳听八方,敏锐觉出异样,他战战兢兢,将其呈到邓蟠面前:“回殿下,不是拜帖,是辞帖,薛大人在下头看窑火,今日……来不了了。”
霎时间,众人齐齐觑向邓蟠,心中异口同声。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