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兴致很好地把饭桌挪到离院子远一点的树下,既不打扰阿婆睡觉,又能吹吹晚风,小酌一会儿。
这次程浩特地带了点江西的村酿,从后备箱里宝贝似的捧出几个坛子,度数不高,但一开坛就酒香四溢,就连从不喝酒的徐琪也倒了半碗。
“来。”程偃灵双手端起酒碗,像从前在傩戏班喝酒时一样起身,对着遥远的山崖,沉声道,“第一杯敬师父,也敬白阿姨,和徐琪的父母。”
其他四个人也陆续起身敬酒。碗里的酒泼洒向远处,映着漫天的星光。
“第二杯。”张晞举起酒碗,环顾四周,“敬我们,愿我们最终的旅途顺利!”
她把碗贴向唇边,一仰头,喉咙轻动,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还在唇角留了一滴晶莹。
看得程偃灵微微一怔。真是好酒,光闻味道就醉人呢。
“喝啊姐。”程浩已经干杯,见程偃灵还愣着,一脸痴迷地看着张晞,催她,“看二十来年了都看不够啊。”
后知后觉的张晞却没听明白,转头愣愣地问她:“看什么呢?”
“看瞎子是怎么错过别人抛媚眼的。”徐琪十分精准地调笑了一句,她最近也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跟他们开玩笑了。
气氛在一片哄笑中被推高,几个人脸上很快就泛了红。
酒过三巡,张晞放下碗筷,目光明亮亮地,看了看程偃灵,道:“偃灵,我知道你和耗子的身世了。”
程偃灵有点喝多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程浩的追问叫醒了她。“阿晞姐,你梦见了?”
张晞点点头,讲起了那个梦。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落水洞附近的寨子。只是梦里,那寨子还仅有一处建筑,正是她和程偃灵曾经住的那一栋吊脚楼。她推开门,借着屋内昏黄的烛火,看见了一对夫妻。
张晞认得他们,那是大洪水来临前,救了雷公的那对兄妹,也是他们推测过的,“二代人类”的始祖,梦里的场景早已千秋万代,沧海桑田,但他们仍旧是一副年轻的样子。张晞凑近了,看那女人手中正抚摸着一个葫芦。
葫芦呈暗红色,只有手掌大小,似乎和那个洪水中扮演方舟角色的葫芦样子相同,只不过是按比例缩小的。
转眼间,张晞的眼前飘过一阵白雾。
她看见了一片蜿蜒连绵的淡黄色沙丘,目光尽头处有一片汪洋无际的大湖。沙与水的岸线上,是一座庙宇。强劲的北风将湖滩上的泥沙吹扬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阵旋风,由近及远地卷走……张晞似乎看见,在旋风的消失的地方,一座朝代不明的、形制像宫殿一样的建筑忽隐忽现,飞檐向上翘起,一尊螭吻正口衔屋脊。
正当她以为眼前的画面就是下一处点睛地点的提示时,眼前的景象却出人意料。
龙虎山下,江西古寨,洞庭湖畔,雪峰山巅,古树茶林,湖南峰林,苗寨祖庙,一幅幅他们所经历过的场景按照倒叙重现眼前,而且,她又看见那对兄妹了。
女人在每一处水源,取了一滴水,男人在各个地方,拾了一团泥,最终都放进了葫芦。
然后他们回到了落水洞。
张晞听见那女人开口说话了,吐字清晰,口音与现代人几乎没有分别,那声音极温柔:“善念为根,龙脉水土为叶,这一双儿女,定能恪守善道。”
那男人也满眼含着笑意,对着手中的葫芦,轻声道:“水为女,土化儿,盼他们真能如孩儿娘说的那般成器。”
葫芦被放到落水洞下的地下河里,竟不落不浮,悬停在河道中,潺潺而过的流水遇到葫芦,似乎都减缓了流速,幽深漆黑的落水洞里,竟有一缕几不可见的暖阳,一直照在葫芦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这个梦并不长,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听了很久很久。
那些往事就像是亲身经历一样,从历史尘埃里娓娓道来,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弦,说故事的人语毕,听者也无言。
“啧……搞了半天,我是落水洞下面结出来的……”程浩的声音打破宁静,他琢磨了一下用词,一拍脑门,“葫芦娃啊!”
刚回过神的徐琪和白斯影差点没背过气去。
另一个“葫芦娃”也对这个称呼感到很不爽,朝他脸上捏了一把:“听没听讲啊你?水为女,土化儿,那个葫芦就是一个容器,本质上你是土做的,知道了吗?泥球?”
程浩的腮帮子被拉得变形,咧着嘴含糊不清地应:“懂了懂了,我是泥球土块,姐你是一泓清泉,一汪池水,一……”找不到词了,程浩语塞,只顾喊疼。
清泉本泉满意了,松了手,夹了一筷子肉放在程浩碗里:“吃你的,听不懂少说话。”
徐琪笑着看程浩埋头扒饭,讲故事的张晞却被晾在那里,逗她:“你第一次在梦里听见人说话,就没跟岳父岳母打个招呼?”
张晞明显一愣,真开始自责起来,倒不是岳父岳母的问题,万一问出了什么重要线索呢?
程偃灵看她那样觉得好笑:“什么跟什么,别听她逗你了。”
徐琪说回正事,问白斯影:“所以那片沙丘,你怎么看?”
“鄱阳湖老爷庙一带。”白斯影极为肯定,“其实不难,地图上龙形已经展露出来了,鄱阳湖正好是龙头所在,老爷庙就在沙地和水泽的岸线上,跟梦境非常吻合,不过风沙里的建筑……闻所未闻,先等等阿晞画图,兴许又会是和之前一样,在某个特定契机才会出现特定的景象。”
程偃灵姐弟的身世之谜解开,大家都很开心,酒也多喝了些,村酿空了,想散场休息,程偃灵第一个不准,喊程浩去车里拿啤酒。
“再喝!”卧龙姐姐红着脸喊。
“喝尽兴!”凤雏弟弟举双手赞同。
“好了偃灵,”张晞搂过她的肩膀,小声哄着,“回去睡觉了,好不好?”
“不好!”程偃灵嘴一撅,眼皮一耷拉,要哭。
张晞心里软软的,道:“我好困,陪我回去睡觉不好吗?”
“阿晞困了。”程偃灵立刻精神了几分,没掉下来的眼泪也收了回去,“散了散了,我们家阿晞困了。”
话音刚落,就身子一软,倒在张晞怀里,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都休息吧,我和阿影收拾一下。”徐琪和白斯影喝得少,推着程浩回房间,留在院子里收拾残局。
安静的房间里,程偃灵被张晞抱着,轻轻地放在床上,口中还迷迷糊糊地念叨着“阿晞,阿晞”。
张晞浸了一块温热的毛巾,帮她擦了脸,小声回应着她每一声呼唤。
“在呢。”
“我在的。”
“我会一直都在。”
夜色温柔,张晞吻了吻她的额头。
“偃灵。”她的声音像一缕山间飘过的薄云,清凉的,柔软的,带着一丝浅浅的水汽,“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看到你的身世吗?”
程偃灵听见了,喃喃地问她:“为什么啊?”
“我想呀,”张晞望着爱人方睁开的双眼,道:“既然是天生地长的灵种,我的偃灵,一定会长命百岁吧。”
“那你要跟我一起……”程偃灵又闭上眼,抿着嘴唇笑着:“跟我一起长命百岁。”
“那是不是叫做白头偕老?”张晞故意问她。
她再没说话,沉沉的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