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她却没有想象的那般一身轻松。
反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堵得更厉害了,像淤积了数十年的河道,从头到尾都是淤泥,让人窒息般的难受。
他就这样死了。
他真的死了?
她烦恼的,痛苦的,挣扎的,期待的,渴望了好多年的,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他甚至没有半点反抗,半点质疑,他甚至是欣喜雀跃的喝下那碗难闻的毒粥。
想到这里,尤箐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可她明明应该快乐的。
“怎么你死了都不放过我!!”
她本就毫无底线,从无契约精神,她以恶为乐,以苦为甜,到头来觉得那么寂寥…心中一片荒芜…
是谁杀死了弟弟呢…
不....
不....是谁都可以,绝不是她自己!
“滚啊!!”
她捂住耳朵,跪倒在地。
黑暗中一个影子低低的说…
“你有没有想过,杀死尤佑的究竟是谁?”
“?!”
“谁在那里?!”
她猛地挥出一鞭,刷拉一声,窗子裂成了两半,烛光摇曳,映着一个幽暗的人影。
“烈铘尊被巫术所困,若尤佑一死,整个月麟渡将无人奈其何。”
“你给我出来!!”
尤箐疯了一般扑过来,锥鞭一挥,窗子被震得粉碎,几缕黑色羽毛飘了进来。
“你被利用了啊...”
“以为在利用人,没想到却是一直在被利用。”
“你的弟弟,可是死之前都在念你呢....”
“你的弟弟,可再也回不来了…”
声音彻底的远去。
脑中一片嗡鸣。
杀死尤佑的不是我…
对!杀死尤佑的不是我!!
尤佑心思单纯,除了对自己,就是对烈铘尊最为忠心耿耿。
整个月麟渡最想烈铘尊死的还能有谁。
他终究是因为挡路了才被杀死。
不是自己杀了他!
她站起来踢了一脚枯尸,低低的,极其压抑的呢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我替你报仇吗…”
她脸上挂满了泪,连忠心耿耿的黑鸦群都不敢靠近。
许久之后,泪水已经干涸在脸颊,尤箐缓慢弯腰,为弟弟干枯的身体整理好衣裳:“小佑,你放心…姐姐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对着那具枯尸喃喃自语,她失焦的眸中重新聚焦,燃着烈火,然后她凄厉的笑了起来,惊得黑鸦扑腾阵阵,群飞而起。
……
***
“殿下,阿芙姑娘她….”
“她怎么?”
“她把桂桂变成木头了。”
仇泠动作稍顿,想到阿芙和桂桂两人斗嘴,那画面定然是难舍难分,难分输赢,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变成木头也好….他浅笑了笑:“没事,乐得清净。”
又问:“万神殿那边有什么动静?”
“余修回来了。”
落棋的手停在半空。
余修是影羽士之首,就在半个月前,烈铘尊派他出去探查凌羽彻和齐子衡之事。
“这么快就回来了…”
仇泠眉头微蹙。
时间比他预想的快很多,刚刚才从尤箐手里拿到共觋梦生,还未做好准备,他就已经回来了。
“尊主为何要派余修去?”
仇泠杀了余修的父母,与余修有血海深仇,这件事整个月麟渡上下皆知。
难道….
阿锋不敢深思。
停在半空的手重新落下,放下那枚黑子,他看着眼前棋局,问阿锋:“你觉得这局棋…我能赢吗?”
阿锋并不懂棋道,老实道:“殿下棋艺精湛,无人能敌。”
“不,有时候能不能赢不全看技艺,需要…赌。”
“赌?”
“赌人心。”
他看着棋局,重新陷入思索。
巨神像如山般岿然屹立,人渺小如蝼蚁,无形的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烈铘尊在神像前运功调息,额头蒸气汹涌,体内澎湃的疼痛一点点归于沉寂。
他已经敬神很多年了,自从四十多年前中黑巫术开始,便开始日日敬神。
他很久都没有痛过了。
人啊,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曾经那种抽髓的疼痛渐渐被淡忘,以至于他中了圈套,甚至连给他下套的人都没找出来。
他在十七城布下三十八据点锻造神血者,但其中制丹人只有四家,安阳周氏,应州齐氏,徐川邢氏,还有楚岭王氏。
四位制丹人彼此不知,却又共同协作,为他锻造出能治疗黑巫术的断殒丹。
但他们却接连被毁。
矛头指向了同一个名字,凌羽彻。
“尊上,凌羽彻在三年就已经死了。”
烈铘尊额头抽了一下,心脏刺痛传来,是黑巫术发作的感觉,他运气压住这股痛意,朝着余修转身:“继续说。”
羽翅如扇扑腾,余修收了身后巨大的黑羽翅,如落叶一般飘了过来。
“三年前,凌羽彻去泽川云游之后就销声匿迹,直到一年后,才在安阳镇第一次有了他的踪迹。”
烈铘尊沉默了片刻,缓慢道:“你的意思是,他早就死在泽川,后面的都是有人刻意假扮的。”
安阳镇周氏,是第一个出问题的制丹人。
余修的猜测不无道理。
否则,也太过巧合。
余修从袖中拿出一块阙铜锁:“这是我到泽川一具干尸身上找到的。”
烈铘尊接过铜锁,早已腐朽不堪,上面斑驳的图纹依稀能辨别,此锁曾经十分精美,镌刻着精致的四爪龙纹,这是大召皇族之纹。
凌羽彻不喜铺张,向来低调,才以铜代金。
干尸的身份不言而喻,烈铘尊摩挲着手中的铜锁:“他怎么死的?”
“葵毒散。”
这太熟悉不过,魔宗之物。
“谁能做到?”
余修答:“很多人都能做到。”
凭毒判断不了,仙门人也是有办法拿到葵毒散的。但泽川曾经是魔宗据点,若无魔宗之人引路,凌羽彻是不可能能进去。
“这个人是魔宗的人。”
烈铘尊的神情并无多少意外。
原本就不信任何人,除非是能完全控制的人。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白瓷色珠串:“你查出谁是叛徒了吗?”
“此干尸的毒是由内而外散出,断定葵毒散是在其生前所中,凌羽彻亦是仙门高手,只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能呈现如此状况。”
“粗略猜测,是有人假意与其合作,诱其深入,最后反戈一击,至其死地。”
会是谁呢…
烈铘尊缓慢的踱步,烛火悠扬,人的影子被无数灯火叠加,拉长。
余修低声道:“是…少主吗?”
烈铘尊的手落在他肩膀上,缓缓用力:“我知道你与泠儿有仇,但月麟渡不是讲私怨的地方。”
余修咬牙忍耐:“属下不敢。”
“对一具尸体下毒,以绝后患,才是泠儿的手段,但对活人下毒,却抛尸不管,甚至任留铜锁在其身上,这绝不是他的作风。”
烈铘尊缓慢踱步,自言自语的思索道:“明明答应与其合作,与其合作给其生路,却反戈一击,这种手段,只有一人了。”
“尤箐。”
“尊上英明。”
烈铘尊眯着眼睛,手中白瓷珠串砰然碎裂,化为齑粉。
“鬼主求见。”
此时,一位魔仆进来禀告。
仇泠来了,是他召见来的。
烛光映入瞳孔中,宛如一口窥不见底的深井,烈铘尊对着那缕残阳,扬飞手中的灰烬,缓慢开口:“让他进来。”
“父亲。”
仇泠走过生死桥,恭敬屈膝行礼。
万神殿如以往很多次那样,万神同观,主神俯瞰,没有半分的异常,烈铘尊亦然,他脸上是从来没有任何悲喜的,他朝自己走来,扶起自己。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虚礼。”
按他的说法,仇泠此前去宛丘替他寻找古秘籍,却意外遇到凌知澜被其所伤。
烈铘尊也一向擅长扮演一位慈心的父亲:“怎样,身子可还好?”
“多谢父亲关怀,孩儿身子早已无碍。”
烈铘尊点点头,身后的魔仆见状拿过来三整瓶丹药财宝,一瓶大还丹,一瓶九转金丹,一瓶紫金丹,这些药,都是世所罕见的珍惜之物,对修为极有帮助。
烈铘尊对仇泠一向很大方。
“这些你且收着。若还需要,再和为父讲。”
仇泠并没有推脱:“多谢父亲。”
“来,给你一看一件东西。”
烈铘尊上前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放入一物,那东西有些年头,上面锈迹斑驳,但依稀可见精美轮廓。
“阙铜锁?”
仇泠惊诧道:“四爪龙纹…这是大召大皇子凌羽彻的东西?”
烈铘尊点点头:“他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仇泠神色惊诧,和他想象的并无不同,是第一次听说应该有的反应。
烈铘尊眉头却并未松开半分。
“三年之前。”
凌羽彻三年之前就死了,那最近捣毁据点那些事情又是何人所为?
他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仇泠顺着他的思路说:“…父亲的意思是有人假冒?”
“嗯。”
烈铘尊点点头,忽然抬眸看着仇泠,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有人想我死。”
仇泠惊诧后很快恢复镇定,眉头微皱,作沉思状:“会是谁呢。”
一呼一吸,一分一秒,他都在观察,大到一句话,细微到一个眼神,到一个动作,一个呼吸,可眼前少年的回应几乎毫无破绽……
仇泠顿了顿,开口道:“有能力假扮的人并不多,放眼整个月麟渡,也只有余修,傀魔,尤箐,还有…我。”
烈铘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为父自然信任你。”
然后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眸色深长,宛如一口看不见底的井:“无论是谁,一定要先一步杀了他。”
“泠儿,你帮我去查一个人。”
“谁?”
“尤箐。”
烈铘尊眉头紧锁,望着前方虚无:“查一下,她在那一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安阳周氏,应州齐氏,徐川邢氏,楚岭王氏…他们出事的时候,尤箐都在做什么。
烈铘尊身体有种如释重负的缓和,抬手搭在仇泠肩膀上。他手上带着金属手套,指尖是五道无比锋利的刀刃,只需要轻轻一捏,对方便骨肉尽碎,血肉模糊。
“泠儿,你知道的,若这诺大一个万神殿,我若还有最后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那一定是你。”
“父亲待我恩重如山,孩儿知晓。”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