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糖葫芦嘞~”
“客官吃点什么?里面请。”
“磨剪子嘞~戗菜刀~”
“好!耍的好!再来个!”
拥挤繁华的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围观杂耍的叫好声,普通马车吱吱呀呀的木头摩擦声,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轮子滚过地面的辘轳声,偶尔街边的叫骂声。这些声音相互独立却又似为一体,容瓍身着布衣背着包袱,见这热闹情景,暗叹京城果然名不虚传。
“小儿新皇心发慌,朝堂坐着两豺狼。一个垂帘政,一个管朝纲,夜半偏殿飘暗香~急开科举招贤良,寒门才子快登场。若问事成有何赏?嘿嘿...官袍金印配鸳鸯!”
“管他呢,谁管着天下都一个样儿,老头儿,细说太后和丞相那些香艳事儿。”
一破落户台阶上,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兴致昂扬地讲着宫中秘闻,是真是假听众无法辨别,只听一乐足矣。爱起哄的听众们尤喜欢上位者们的不道不德,□□无常。
从郊外客栈走到这儿也走了多半天了,容瓍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滴,准备在旁边的茶棚歇歇脚喝口茶。
“两文茶棚”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被写在木头立牌上,里面喝茶的人大多是光着膀子的糙汉,待不久就要去干苦力,还有少数和容瓍穿着差不多的拘谨的读书人,想来都是贫寒出身来进京赶考的。
“老板,来一碗茶。”
“自己打!钱放桌子上就行!”老板吼道,把容瓍吓了一跳,只得讪讪然自己拿了海碗,舀了茶。茶不是什么好茶,但对她们来说只要能解渴就够了。
坐在容瓍旁边的大哥见她挨了吵,露出一口黄牙嘿嘿一笑:“见识到京城茶老虎的厉害了吧?”
“茶老虎?”
“这老娘们脾气爆的很,跟母老虎似的,天天跟人骂架,又是这茶棚老板,大家就叫她茶老虎了。看到了吗,她背上背的那个小娃娃,娃娃刚出生她男人就被征兵去打仗去了,要我说啊,说不定就是这茶老虎克富贵的,泼妇克夫见怪不怪。”
这老大哥悄声说完掏出一杆旱烟抽了起来,云雾中容瓍隐约看见他的眼睛正在色眯眯悄悄瞟正在砍柴的老板。
容瓍受不了汗臭味混着烟臭味,也不搭话,只匆匆喝了几口,又瞥了眼大叉着腰跟一个光着膀子的纤夫互骂的茶棚老板,留下两文便离开了。若不是这茶老虎泼辣性格强势,恐怕她们母子早就被这群豺狼生吞活剥了,末了恐怕还要给她安一个被世俗所耻笑的坏名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容瓍无权去干涉,泛滥的同情心在并不对等的实力下只会令自己陷入永无止境的悲观。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明天就要进考场,她需得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养精蓄锐。可惜问了好几家客栈,就连最差的房间都要的很贵,容瓍捏捏干瘪的钱袋子,有些无奈。实在不行就……
“哎呦!这位公子可是在找住宿?”福满堂的伙计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容瓍警惕地后退一步,福满堂可是京城第一客栈,门口花灯张彩雕梁画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经常观光的客栈,自己只是个穷书生路过,可不敢随便进去被宰。
伙计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耐心解释:“我们堂主心慈,少陵野老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乃是我们堂主的座右铭,因此每逢这时,我们福满堂便免费为赶考的寒士提供食宿。还望公子不要多心。”
容瓍半信半疑地跟着伙计进了这华丽的福满堂。里面人声鼎沸,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权贵的公子哥儿,气度不凡的老者,还有不少第一次来这般富贵之地和她一般的穷酸书生。
容瓍了然,想是这福满堂堂主是为了拉拢未来的权势,寒门学子拮据窘迫,而堂主这般无异于雪中送炭。世人皆道雪中送炭人间少,锦上添花世上多。
若堂主接济的这一众穷书生里,只要有一个上了那朝堂且惦念着这份恩情,福满堂便多了份天大的助力。不得不说不愧是京城第一,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这暂时亏本的买卖,有长远的眼光保障着钱财的流入。
“公子您先在此坐着,茶水吃食随便拿,我先去给您安排房间。”伙计开心极了,他又有一单提成了。
福满堂内部甚是华丽,一楼竟都是黄花梨木八仙桌,桌面油光程亮,沿边还雕刻着精美具有层次感的云纹,就连楼梯、墙壁、穹顶、屏风用的材料也都是上等,木质结构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其精巧,堂主更是大方到汝窑茶具人人可得,顶级的文房四宝任人使用,任何一个穷书生进到这里都会心生惶恐与感激吧,生平第一次享受这番豪华。
正北方那群考生不知因为什么吵的急头白脸的,西边文人雅士互相寒暄切磋文章,东北方向一青年弄墨写字,白纸之上黑墨甚是潇洒飘逸引来众人赞叹。
而容瓍手肘支着桌面,在发呆。
“呦!容兄!好久不见。”赵乔松合了扇子,撇了随从,匆匆朝容瓍这桌走来,拱手问好。
容瓍回礼。
她与赵乔松是在乡试认识的,此人家中富庶,父亲乃是一方乡绅颇有名望,他自己也争气,怀着一腔赤诚而读书,容瓍对他很是欣赏,若他来日做官,或许会是为民的好官。
赵乔松环顾了四周,没发现自己想见的人有些失望:“容兄师傅没来吗?”
容瓍自是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的,敷衍道:“师傅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赶不了那么远的路,赵兄是有事找我师傅?”
“没有没有,就随便问问。”赵乔松不自在地端起一杯茶放在嘴边,悄声自语,“苕苕腿脚不便?试后返乡送点药材吧。”
后面这句容瓍当然是没听见的。
随便闲聊了几句,赵乔松听说了容瓍在京城找客栈的经历,不禁也抱怨道:“是啊,这群黑心商家趁着咱们上京赶考,恶意加价,毫不顾忌多半考生都是贫穷人家的孩子。”
越说越气,赵乔松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对这些奸商咬牙切齿。
“赵兄家境殷实,怎么听起来你也受了欺负?”
“我又不是冤大头,若像我这种人妥协了,那他们必定会变本加厉,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天下的书生。商人逐利为众人不齿,抑商真乃佳策。不过所幸还有福满堂堂主这样兼济天下寒士,大义啊。”
容瓍似笑非笑地看着赵乔松在那慷慨陈词,他说的对也不对,此地的堂主还是商人逐利有所图,只是这利,非蝇头小利而是今后大利,现阶段与大部分人而言也算是善事一桩。
若是动动脑筋再一想,便可想到此番情景毫无道理可言,偌大京城,客栈颇多,为何只此一家免寒门学子食宿费?其他家客栈难道不知道涨价会让前来科考的学子们全部涌向福满堂,为福满堂做嫁衣?其中究竟谁会获利一看便知,这福满堂呦,怕不是仗势垄断了这科举期间的生意。
故,看事不能只看表面,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需要注意到理清楚喽。
容隨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看法讲给赵桥松,毕竟自己还是受了福满堂的恩惠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与自己无关的,便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就可以了。
说话间,东南方有一桌人起了争执,吵吵嚷嚷,动静大到就连已经就寝的人都边穿衣服边噔噔噔下楼来看热闹。
“容兄容兄,我们也去看看!”赵乔松收了装文雅的水墨扇,扯着容瓍轻松挤进了最佳观赏位置。
能从密集的人圈左蹭右肘稳稳站在前排且无人怨言,赵乔松也算得上是个人才。
左右都是未来可能得新科进士,小二夹在中间两为其难,赶紧找机会逃离这是非之地去找堂主。
“张兄,而今新皇登基,正乃太平盛世,四路官吏尽忠之责,兢兢业业,皇命莫敢不从,民命莫敢不忧。八方百姓安居之乐,勤勤恳恳,农事莫敢怠,刑法莫敢触。普天之下各尽其责,故官民一体,由现虞唐之势也。何以见国之危亡?望慎言。”
一腰系玉带钩,手握折扇的书生说完,就将众人频频点头的场景尽收眼底,面露得意之色。
“陈兄,你可是这京城之人?”一秀气书生问道。
“当然,我是丞相之子。”富贵公子显然引以为傲。
“少爷,出门前老爷特意嘱咐过不得轻易提起身份。”书童在陈昂耳边低语,却被记了一百眼,赶紧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却是在想到时候如何向丞相汇报。
丞相之子,多么厉害的身份,引起各位准考生窃窃私语。
“居然是丞相之子,难怪气质超群。”
“陈公子必定在家中受丞相教诲,国事方面肯定比我们了解的透彻。”
“是啊,如今确实盛世,有什么好争的呢?我看张兄危言耸听,传到圣上那里引得龙颜大怒那可就性命不保了。”
然而那位张兄也颇有松柏之风:“陈兄可去过京城之外?”
“那倒没有。”
“兄未曾出京,然道天下安定,此为纸上谈兵不可取也。”
陈昂恼,回击道:“我与父亲常谈国事,四海之事吾尽知之,故虽不出京,能运筹千里之外。”
“非也,张良算尽人心,知尽地势,方能运筹帷幄,子不胜也。余自幼长在北面边境乡野,北境蛮夷常侵袭我边,夺富者之金银,抢穷者其衣食,民受扰已久,皆惧。蛮夷虽与我国立约,然狼子野心昭昭。此外敌者胁也·。吾自家上京,途察民情,竟有尸殍遍野,民苦天灾怨官贪,余甚痛。且地方官商勾结瞒天欺地,此内不安也。天子脚下假繁,京之外者真势。故曰子不尽知而断言天下平。”
陈昂不知道如何反驳,脸色青紫,众目睽睽之下冷哼拂袖离去。
殊不知在他们的头顶正上方二楼半开式厢房,二位朝廷命官尽听去。
北上位不怒而自威者举杯与对方碰盏,笑道:“犬子不争气,让你见笑了。”
“哪里,贵公子年少,阅历多了便好了。”下位是一白发老头,赔笑道。
“方才辩论实在是精彩,那人是?”
“张栖迟,北方武鸣县人,家境贫寒,才华横溢。”
“哦?想是王尚书看过了此子之前的文章?”上位者眯起眼睛,倾身。
“丞相误会了,是我一门生,在武鸣教书,发现其子之才便与其作文于我,我岂敢坏了科举的规矩?”
“原来如此。若如王尚书所言,张栖迟前途无量啊。”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三楼,一小厮进入厢房,将楼下辩论尽数告知屋内唯一一人。
“有趣。”神秘人微勾唇角。
而容瓍,待与张栖迟讨教祝贺之人都走散后才上前,此时张栖迟已有倦色。
“敢问何事?”见容瓍一直盯着他的脸也不说话,张栖迟有些警惕。
容瓍这才拱手行礼,然而嘴角却挂着看不懂的弧度,低声道:“张兄可借一步说话?”
“可。”
方才小二已告知了容瓍的房间号码,容瓍将张栖迟引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面向张栖迟,单刀直入:“我知你是位女子。”
张栖迟大惊!她已来不及思考对方是怎么识破自己身份的,只想现在就夺门而出。
容瓍按住她的肩膀,温声道:“别怕,我不会揭发你,因为我也是女子。”
张栖迟再惊,此惊胜过方才之惊。
她第一次遇到和她一样女扮男装参加科考的同性。
容瓍也同她一样激动,眸子闪着亮光。
“你是为何?”张栖迟依旧瞪着她那震惊的眼睛。
“我是为了报国,同时也想向世人证明女子也不逊色于男子,与天下女子谋一条科举之路!”容瓍满腔热忱。
张栖迟欣喜地握住她的手:“我也是!遇见了你我便安心了,此乃欺君杀头之重罪,单我一人肯定忐忑。”
志同道合的两人只聊了一会儿,本想秉烛夜谈,但因明天就要会试,张栖迟便匆匆离开回房睡觉。
只是在她推门出去的时候,容瓍突然背诵了史记的一段:“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谢北林兄,雨蒙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