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靠岸淮阳城时,日下西山,染出一江金池水与漫天彩霞。他们刚出船舱,环顾四周:江流汇集于此,水面阔涨,大浪拍岸,声势磅礴,岸上连去白石长梯,高处红墙绿瓦,间有金光绿叶萦绕,蝶舞凤鸣相伴,风自江上生来,常有清远之意,蝉鸣同太阳一并没入水中,就此长日夏作了秋。
炎煜朱心生澎湃,振臂高呼:“现在天高主事远咯!”
四人下船,沿着石梯上去。页目向道:“先前山贼供说,他们是从南陵来,我们今日在城中找间旅舍住下,再作商议。”
木弈轩问:“就循着画卡人物去打听?”
“只能如此,先前遇见的心生狐、芃丝,都有些魔怔,又是名人,或许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斯堪曼道:“若查出他们其他违法乱纪的勾当,又该如何?”
页目向耸肩答道:“搜罗证据上报卫城厅处理就是,我们不过是来寻找失物的。”
木弈轩又问:“就算没错认七罪宗,又怎么能肯定是他们偷的?”
页目向无奈道:“爷爷既然如此说明,自有他的道理,否则大海捞针,也不必要来这一趟。”
斯堪曼问:“真要如此何时才能回舍源?”
炎煜朱心中窃喜,假装没听见,打岔道:“向哥,前面有间客栈!”
页目向正觅着旅舍,闻言也瞧见前处有面旌旗,写着福来客栈,指道:“就上那儿去住吧。”
众人来到福来客栈门口,头上牌匾相当讲究,篆字豪迈,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踏过门槛,内里虽略显老旧,也算干净,两旁都有楼梯通往二楼,楼上走廊向里,围了十几间客室。楼下大厅置办桌席,边上还有几间厢房,柜台在大门一侧,旁边有道小门,进去是后厨内院。
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带副小眼镜,留着两撇八字胡,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齐齐往后捋。他待客并不热情,见着有客人上门也不招呼,等着页目向说要住店,才问要开多少间房。
页目向回头点过人数,似商量般答道:“两间吧?”
木弈轩笑说:“我自己还得占一间呢!”
页目向无奈道:“男生们打挤对付一晚罢,总归得节省些。”
炎煜朱在家与兄弟们睡得是通铺,自然不在意。见斯堪曼也点头应允,页目向欣慰地笑了笑,转身付钱,领了房牌,一起上楼去。
房间陈设布置也十分得体,只是有股闷味。页目向去开窗,忙叫二人:“你们快来看,望出去就是汉江,好风景呢!”
此时天边残阳薄亮赤红,云层翻涌金浪,卷起浪花几朵抛予月亮,背阳处染上青墨色,略施了些粉黛的娇艳。江上微风吹来,窗棂轻振,页目向与炎煜朱还在痴痴赏景,突地回头发现斯堪曼在那呆坐着。
页目向笑着招呼:“斯堪曼你快来,太阳不一阵就下去了。”
斯堪曼这才起身,没由的问了句:“舍源镇也有这般风景吗?”
页目向不解其意,答道:“舍源镇旁边倒是也有条亡川河,只是水面窄,难得见到这水天一色的壮阔景象。”
“天空呢?”
“晴日遇上火烧云,也是五彩缤纷。”
斯堪曼忽然情绪消沉,喃喃道:“原来天下风景也一样。”
页目向觉察其中暗藏故事,正想细问,突然听见楼下大厅哐啷作响,人声嘈杂,以为有人起了什么争执,忙起身出去查看。他开门见着面前还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燕颔虎须,膀大腰圆,也盯着楼下看,对面走廊也有几人在围观。隔壁房门虚掩一半,原来是木弈轩在听动静,见着页目向,彼此微笑互作示意。
页目向没看清底下人物,只瞧见一抹亮眼的红色,倚着栏杆才发现那是头发,顿时方寸大乱,急忙退回房间,关上房门,一脸难以置信,慌张道:“楼下来的人像是严离哥哥!”
炎煜朱惊叫一声,整个身体都跳了起来,仿佛如临大敌,团团急转,只往隐蔽角落找去。
“你说的可是天原少将军?”斯堪曼半掩开门缝,也向外看了一眼,“炎煜朱这是?”
页目向将其中关系与他说明,惴惴不安道:“我也不敢肯定,只瞧见他有一头亮眼的红发,就不敢仔细看了。”
炎煜朱央求道:“曼哥求你出去看一眼,若他是一身红,那我定逃不了!”
斯堪曼被他这狼狈样逗笑,点头答应,出去瞧了一眼便回来。
页目向替他关上房门,炎煜朱急问:“是他吗?”
斯堪曼道:“是你们要找的人。”
炎煜朱瘫坐在地上,急的仿佛要哭出来,忽然起身就要夺窗而去。
页目向先是稳住炎煜朱,他听见一个“找”字便已回味过来,掏出那叠画卡:“若是我们要找的人——是半战不是?”
斯堪曼似有意捉弄他,强压着笑意:“自然是他。”
炎煜朱一瞬间历经大喜大悲,心脏还怦怦直跳,未缓过劲,怒道:“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斯堪曼佯装无意,反问道:“你们难道要找将军吗?”
页目向严肃道:“别贫嘴了!七罪宗的人怎么会到这儿来?你可看仔细了?”
见斯堪曼点头确认,页目向再次走出房门,走廊上围满了人,却不见半战踪影。去问木弈轩,她也未了解全貌。边上壮汉听见二人谈话,帮忙解释:“先前大堂来了位大明星,手下抬着几十箱行李进客栈,不注意磕着了门槛,于是发了顿火气给掌柜看。掌柜也十分硬气,反倒给他一顿说教。兴许顾忌众目睽睽,大明星虽然嘴上不饶人,一直赌咒,却还肯派人送钱,说是修葺门槛花销,怪稀奇的。”他语调温柔,彬彬有礼,并不似面相那般粗鲁。
页目向笑道:“可能也是面恶心善吧。”
半战早回房间,众人陆续散去。堂下又进来一伙人,本无甚稀奇,页目向惊鸿一瞥,恰好落一副头冠上。页目向双目圆睁,手撑在护栏上,确认再三,此物正是绿翠甲,当即想下楼拿人。
斯堪曼悄无声息站在一旁,顺着他目光看去,便已明了,附耳道:“小心打草惊蛇。”页目向愈发用力抓握栏杆,长叹一口气才肯松手回屋。斯堪曼拍了拍木弈轩肩膀,示意进屋。
众人围坐一起,页目向懊恼道:“此刻在他手中,无论明抢暗夺,反倒显得我们更像贼人!”
炎煜朱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与他对峙,大不了送官。”
木弈轩解释道:“你忘了,卫城厅现在是万千去不得,烟婆婆指定与部门长官知会过,说不定他们手里还有你画像呢!”
页目向叹道:“就算送官,可怎么证明是我家失物?”
炎煜朱小声道:“不然偷偷去取回来?”
页目向摇头道:“若要去偷,不慎被发现,只消他大吼一声,我们才被反咬一口!”
木弈轩无奈道:“偏偏丢的物件不会说话认主,这可难了......”
“认主?”页目向听她所言,心中忽然明朗,转忧为喜,“得亏你提醒了我!”
三人尚不知其意,页目向小声叙述,编排一出好戏让众人选角。
到人定入室鸟归巢时,炎煜朱忽然喊着遭贼了,一边跑出房门,绕着大堂大声呼喊,客人与伙计一齐出来,围在走廊边观望。掌柜最后才撩起后院门帘,姗姗来迟,皱眉问发生何事。
“掌柜老伯,我在您这儿遭贼了!”炎煜朱硬挤出几滴泪花,哭丧着脸,“我与哥哥姐姐一齐出来,是要往巴蜀府投奔亲戚的,随身携带了好几件家传宝贝。哥哥姐姐刚上街去置办礼物,留我一人照看行李。我嘴馋下来宵夜,就一会儿的功夫,再回去看,宝贝便没了!若让我家大人知道非得打死我不成!求求老伯帮忙做主!”
掌柜记性好,认出炎煜朱,便道:“老夫又不是卫官,你快去报官罢。”
页目向与木弈轩这时候假装归来,炎煜朱又开始哭诉,页目向举手就要掌掴,还被木弈轩像模像样地拦下,又开始央求老板帮忙。
木弈轩撒泼道:“东西始终在您这儿丢的,您也有个属地职责,若等着报官,指不定那贼早就远走高飞了!”
掌柜皱眉道:“我尚且不知你们失窃何物,如何你们找回?”
炎煜朱忙道:“我清点了行李,丢的是一件绿翠甲,一顶黄玉冠和一枚红晶石。”
掌柜道:“既然如此,你们想怎么办?”
此问正中炎煜朱下怀,他忙道:“我宵夜没花多久,一直在这大堂坐着,中途并无可疑人物进出。等我回去时,检查窗户紧闭,门廊也无人员走动,我想失物定是出不了客栈!”
掌柜已经明白几人何意,便道:“大堂后院你要搜便罢,若是客房你们得征询诸位意见。”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二楼。
炎煜朱顺势哀求道:“哥哥、姐姐、叔叔、婶婶,实在非有意叨扰各位,失窃之物十分贵重,恳请大家陪同进屋验个明白,也好还大家清白!”
半战率先破口大骂:“你算个泥鳅,凭什么资格说我还我清白!”
旅客们皆议论纷纷,斯堪曼早混入其中,正要开口同意,却听得虎须大汉慷慨解围:“小兄弟也十分可怜,大伙都帮帮忙,就先搜我屋吧!”
几人惊讶之余,连声道谢,不过做做样子便退出房门。斯堪曼又想做那第二个开口同意之人,半战却抢先一步开门,虽嘴上仍不饶人,骂骂咧咧让几人进去。页目向也颇为意外,这七罪宗里似也有通情达理之人,几人详细找了找,却也没见其他两件失物,于是匆匆退出。连大明星都应允搜查,其余旅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象征性搜过几间,页目向走至那伙人跟前,见他们皆已换上便服,哭丧道:“怎么客栈里也没有,这可怎么是好!麻烦伯伯们领我进去吧。”其中一人冷哼一声,开门邀进。页目向环视一圈,看见绿翠甲明晃晃的放在桌上,又假意四处搜查一阵,忽然捧着绿翠甲跨出门外,急喊道:“我找到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那伙人颇感诧异,面面相觑,又都恶狠狠地盯着页目向。
页目向炫耀一般高举绿翠甲:“这就是我们丢失的宝贝!”
其中一个瘦削男子怒道:“少血口喷人!这东西是我街上买来的!你说是你的便是了?问问天地良心!”
木弈轩驳道:“我家的东西自然是会认主的!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荒唐!莫非一顶头冠还能开口说话不成?”
页目向道:“你们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说是它主人!”
“一顶头冠如何不认得?”
他们还想抢夺,被炎煜朱拦下,他喊道:“这分明是一套甲胄!”
“睁眼说瞎话!大伙看这是头冠还是甲胄!”
页目向将绿翠甲递予木弈轩,自信道:“弈轩,让他们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木弈轩捧着绿翠甲默念咒决,许多草木从头冠垂下,蔓延生长,逐渐显现出胸甲、护腕,再将它抻开展示,果真是套甲胄!
页目向指着绿翠甲责问道:“这不是甲胄是什么?你们这群小偷!”
那伙人气得脸色通红,目眦尽裂,为首的举起利刃,作势要动手。斯堪曼也绕到三人身边,谁知他们却齐向另一边,直奔半战而去。围观人群见着刀剑晃眼,慌忙四散。半战眼神凌厉,周身燃起黑色烈焰,行云流水间躲过锋刃,抓过当中那个瘦削男子,死死掐住脖子,骂道:“你这畜生,还敢来要你爹的强?”说罢作势就要把他扔下楼去。
事发突然,页目向等人尚未明了局势,只见虎须壮汉挺身而出,掏出官牌,厉声道:“请住手!淮阳城卫官受命彻查此事!”潜伏卫官一齐上前,制住那伙人,押解起身。半战瞥了一眼卫官,仍高举着瘦削男子,卫官又重申一次,他才将那可怜虫扔在一旁,顺势又蹬了两脚,仿佛还不解气。
瘦削男子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鼻涕纵流一地,脸上青筋暴起,骂道:“你个披人皮的妖孽,扮鸡的豺狼!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烧杀掠抢!没人生的畜生,竟还有人养!我只恨自己本事不够,对不起我那些个死去的弟兄!我就是早你一步死,也要做鬼带你赴黄泉!”
半战闻言大怒,握拳招呼他脸上,怒道:“拱粪的爬虫!我若不把你烧成灰难解我心头之恨!”好几个卫官一齐扑上,才拦住他。眼见瘦削男子要被带出门去,半战又朝楼下啐了口唾沫这才肯罢了。
见卫官要走,页目向顾不得许多,嘱咐道:“弈轩你收好绿翠甲,我得去问问那卫官!”
“我随他一起。”斯堪曼说着,也跟上前去。
先前卫官亮出腰牌时,炎煜朱慌忙躲进后院,等卫官都走了,炎煜朱才敢探头,纳闷道:“我们演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观众?”
木弈轩幽幽道:“总比半句台词都还没说的好。”
炎煜朱瞧见她正捧着绿翠甲,半开玩笑道:“轩姐,不如把绿翠甲藏起来,兴许能多玩几天!”
木弈轩敲了他一指,笑道:“那你怎么跟向哥解释?快别动这些歪脑筋了。”
炎煜朱嘴巴一瘪不再提议。
页目向跟在那位虎须卫官身后,急喊:“卫官先生!您等等!”
卫官听见声音,停步等他:“是你啊。还有什么事吗?”
页目向道:“我们失物一共三件,现在只找回其中一件,所以还想问问您押解这位......”
汉子叫嚣道:“都说是正经买卖得来的!臭栽赃的小崽子!”
卫官呵斥他一番,答道:“卫城厅自会查明下落,若有情况便会通知您!”
“请问怎么联系您?”
“下官张武,若有需要来卫城厅找我便是。我还得先押他们回卫城厅,暂且别过!”
闻言页目向只得作罢,返回客栈。见着斯堪曼跟来,无奈道:“果然不是七罪宗偷的。”
斯堪曼道:“至少失物复得一件。”
“只希望卫官们能尽职调查,最好三件都在他们中。”
斯堪曼突然道:“你不像书中说的那样。”
页目向听他言辞凿凿,若有其事,好奇问道:“书中是怎么写我的?”
斯堪曼轻笑道:“又似是一样的。”
他总这般模棱两可,页目向这次不肯轻易饶他,追问道:“你非要仔细讲得明白,如此奇怪的书我可从来没见过!”
“《社立》、《旭未央》、《自望浮生》、《夫渠道》......这样的书我总共看过二十七本。”他只是低声地说着那些书名,却仿佛有万千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四周骤然死寂,页目向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再也问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