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月前事便来唤炎煜朱去会场排练。炎煜朱推说身体不适,月前事急道:“小佛爷!与您搭戏的都是顶尖的名角儿,您这样可是自毁前程啊!”见炎煜朱无动于衷,仍旧蒙头酣睡,月前事把心一横:“那就只能得罪小佛爷了!——菊平、萤,来给小佛爷更衣上妆!”
炎煜朱没料到他竟如此执着,当即翻身坐起,没好气道:“行行行!我去还不成吗!”
月前事立刻堆起笑脸讨好:“小佛爷莫怪,这场戏不比《赏樱记》,万万随性不得,台词需得亲自说,否则要惹贵人们动怒的。”
“既然如此,你让菊平或萤替我去便是,我一句歌乐语都不会讲。”萤听说如此,竟面露动容,眼中直冒光。
月前事瞪了萤一眼,这才为难道:“这……若是这样,三太子那边可没法交待啊。”
“我看他为人还算和气,你怎么就这般怕他?”
“所以说小佛爷您是有天命的,遇上的是三太子,若是别的贵人,今日还不知是何等光景。”月前事岔开话题,见炎煜朱还争持着又劝道,“小佛爷放心,三太子给您安排的是个门面配角,说不上几句话。虽说压轴戏份隆重,但您只消背熟那几句词,再认真练好台步行止,便出不了差错。”
并不需炎煜朱应允,用过早饭,他便被接到了会场。只见会场后方的空地已扎起大大小小近百顶营帐,其中靠里的几顶颜色红黄相间,月前事说那就是后台。他把炎煜朱送进其中一顶,嘱咐道:“老戏骨们在讲戏,小佛爷您即便听不懂,也请先听着,最好能装出时而迷茫、时而开悟的模样。”
帐内约莫围着四五十人,正对当中几排座位议论纷纷。炎煜朱进帐也无人留意,但见最前排几人争得面红耳赤,第二排的偶有插话却总被驳斥,再往后便无人出声,只一味听着。
说戏直至中午,待第一排的人结伴出去,其余人才敢散去。菊平早在帐外等候,见炎煜朱出来,忙上前递上食盒,解释道:“月前先生原说要开小灶,只是忙到此刻给忘了,今日只得委屈您,先将就用些会场的盒饭。”
炎煜朱对吃食倒不讲究,接过食盒道了声谢。
“对了,先生还吩咐我将青龙文译本带给您。”
炎煜朱别过餐盒,拿起剧本瞥了一眼,封面上写着《太阳王》。“好,我回去看。”
“先生还交代,几位主演未时还要继续说戏,请您务必到场陪同。”
“这讲戏比夫子授课还令人心烦!听又听不懂——菊平,不如你代我去吧!”
“小佛爷您可莫要为难我了,这是要在贵人面前露脸的差事,菊平没有那样的福气。”
炎煜朱还想再争取一番,却被人出声打断:“弟弟,我们可又见面了。”
闻声望去,来人打扮精致,披着一条双面绣纹的红丝绸缎,面容姣好——应是月前提过的上三类艺人。炎煜朱不记得何时见过他,只当是菊平的熟人。菊平知晓这人是新晋歌手,艺名中槭树,颇得上面大人栽培,给了许多舞台机会,如今也算风头正劲。
来人见他迟疑,故作嗔怪道:“弟弟好健忘。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们好歹也算‘热烈’过一场。”菊平一听,以为是他们旧日相识,便识相地退到了一边。
听他这不着调的语气,炎煜朱倒是想起他是谁了。虽样貌有些出入,但这轻浮举止断不会错。“芃丝!好啊,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当初在秦淮缉拿陆匪,唯独逃了庆布、墨本与芃丝三人,如今既撞见了,炎煜朱势要将他捉拿归案。
芃丝掩面低笑:“弟弟还要我‘上门’,说得怪有情调的。”他早瞧见炎煜朱进了会场,起初尚有顾忌,只在暗处观察。见斯堪曼不在,而炎煜朱举止规矩、俨然一副在职艺人的模样,这才敢上前挑衅。
炎煜朱本想将他拿下送官,后知后觉天目神通仍无法调用,只得按下念头,冷声道:“今日没空与你纠缠,暂饶你这回。”
芃丝却不恼,依旧笑吟吟地:“弟弟都当了艺人,脾气还是这么硬。”
“我不过是暂时妥协,若非他们......”炎煜朱脱口争辩,却猛地收声——若让七罪宗知晓他如今处境,只怕更糟。
芃丝笑问:“他们什么?”
“无可奉告。”炎煜朱不欲纠缠,撂下狠话,“你最好躲着我点。”说罢,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芃丝也不生气,只轻笑着自语:“真是块顽石!早晚要你晓得哥哥的好。”
“树,你在这儿做什么?信介大人正找你。”一名红袍商客走近搭话。
芃丝白了来人一眼,语带嫌弃:“那肥仔怎么专盯着我不放!”
“嘘!”对方急忙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芃丝却不以为意,转而喜形于色:“我方才又遇见在秦淮府见过的那位弟弟,这次定要尝到滋味。”
“什么弟弟?”
“就是前不久,在秦淮许旬带来的那个……”
“你疯了!”红袍客见四周人多眼杂,忙将芃丝拉到无人角落,压低声音道:“那可是舍源镇的**!我们能有今天,全是拜他们所赐!”原来这红袍客正是庆布。当日他们逃至东海,投靠了幕上樱当家的二公子上杉信介,改头换面,重操旧业。
芃丝被他一吼,愣了片刻,随即不满道:“你嚷什么!我观察一早上了,那几个大的都不在,就留这个小的在会场排练压轴戏。”
庆布沉吟道:“恐怕有诈,说不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怎么办?”
“东海也不安全,还得走!”
“还能走到哪去?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过够了,你要走自己走。”
庆布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别怪我不讲情面!”
芃丝索性撕破脸皮,反唇相讥:“什么情面?分明是钱面!你除了干这拉皮条的老本行,还能做什么?”
庆布气急,恶狠狠道:“好!到时候你锒铛入狱,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见他真动了怒,芃丝自觉话重,语气稍缓:“你真是被咬怕了!这东海五分之一都是幕上樱的天下,背靠大树,还不好乘凉吗?”
庆布越发觉得芃丝空有皮相,见识却愚蠢至极:“你以为是五光的东海,殊不知是东海的五光,昔年八桥与五鸟兴盛之时,也妄想自己是东海主人,如今安在哉?以自己为鉴,你也该晓得七罪宗前后如何。幕上樱难道就不会有冰消瓦解那天?怎么说得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种话!”
芃丝驳道:“你也知道!就算逃到别处,哪儿不是天原治下?是南洋的□□能保你?还是北境的空贼能罩你?他们难道就不会是下一个七罪宗?”
见芃丝神色动摇,庆布趁势又道:“你在台前风光,不知幕后凶险。这次红黄联会,就是樱家要与芒家结盟的宣言,目的是要联手对付猪鹿蝶!”
芃丝刚来东海不久,也只零星听得些传闻:“猪鹿蝶?不就是那帮没落的旧贵族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这些年靠着国营生意,早已划出一片不小的版图。荻草猪强占地盘,触了芒家的逆鳞;牡丹蝶推行艺术教育,又挡了樱家的财路。这三家本就同根同源、沆瀣一气,如今已有足够的实力,能走到台前与五光掰一掰手腕了!”
“那又如何?”
“虎兕相争必有一伤,若樱家输了势力不复从前,看上杉信介还能藏你多久?”
芃丝闻言终于动摇。二人不再多言,悄然离开会场,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知所踪。
却说这日晚间,上杉信介与上杉信和兄弟二人亲临会场巡视。原本在排练压轴戏的主演们闻讯,也都不讲戏了,簇拥在两位大人身后陪同。第一排的位置空出后,第二排的交谈声便大了许多——但那又如何?炎煜朱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又干坐一下午。
正烦闷间,有人入内通传:“上杉大人今晚设下誓师宴,请各位移步月满居赴宴。”帐内顿时一片欢腾,众人纷纷起身离去。
月前事进帐来寻炎煜朱,说明宴请之事。炎煜朱满面不情愿:“我今天待够了,能不去么?”
“两位太子爷都在场,小佛爷要是不去,是打谁的脸?”
“爱打谁脸打谁脸!去了也是干坐着,我又说不上什么话!”
“您定是与二十一层的前辈同席,他们都会说青龙语。”
见炎煜朱不信,月前事解释道:“在东海,青龙语曾被称作‘上语’,但凡是有些身份学识的,都会说。诸位艺界前辈就更不必说了。”
炎煜朱疑道:“这是什么缘故?”
“不过是因外贸往来所致。小佛爷您快动身吧,还得回去准备行头,免得失了体面。”
宴会无非是格调的房间、华丽的饭菜以及光鲜的人。有经验的团队都会送自家艺人沐浴更衣,再补上一个精致的新妆。月前事早就为炎煜朱备下一套大公礼服,上身十分合体。绫罗绸缎与珠宝堆叠出宴会的贵气与俗艳,斗艳攀比与喧嚣张扬着上流的光怪陆离。
与炎煜朱同桌的是本次压轴戏的四位主配,享有独唱曲目的知名歌星大和惠,以及两名短喜剧演员。炎煜朱在讲戏时见过那四位主配,尤其今日下午他们格外聒噪,令人印象深刻。见着他们,炎煜朱才想起先前月前事托菊平送来的剧本自己一遍也未看过,于是取出剧本便要翻阅。
“哟,后生这般态度难能可贵啊,你们都该学学。”高个的那位喜剧演员打趣道。
“可不是,怪不得能被信和大人看中,果然有几分刻苦。”回话的年轻男子是《太阳王》的一位主配。
艺人圈里消息如夏日汛潮,流动极快,无网可拦。自炎煜朱双脚踏上赤枫山庄土地那刻起,相关新闻就已传到每一位关心“时政”的艺人耳中。他早知炎煜朱是青龙国人,此刻故意用青龙语夹杂歌乐文应答,语气间透着几分不平衡,话里话外酸溜溜的。
“人家新人自然是该多吃些苦,还要劳烦你们剧组前辈多多帮衬。”大和惠似是个厚道人,对谁都客气。
“惠子前辈怎么光为弟弟讨情,人家也算新人呢。”这次说话的是另一位女主配,名叫乐园菜。她原本因唱些甜腻腻的情歌小有名气,但因联会要求节目板正些,原先的情歌难登大雅之堂,故向上面求了个女配的角儿。
大和惠笑道:“菜子的舞台表现大家有目共睹,倒是我多此一举了。那也麻烦诸位,顺带照顾照顾我们菜子妹妹。”
即便他们说的是青龙语,这话里话外的弯绕也不是谁都能领会。更何况他们彼此间互有床伴情分,拆不成两家人,炎煜朱没有这份默契,自然成了局外人。觥筹交错间,他倒真把剧本通读了一遍。这故事比那些烂俗本子倒还高明些,讲的是某大地主强取豪夺土地,后又哄抬地价闹得民不聊生,结局自然是民众团结一心赶跑地主的大团圆戏码。
宴至中途,上杉兄弟起身轮桌敬酒。行至炎煜朱这桌,信介率先开口:“诸位这几日辛苦了。”炎煜朱看他满面油光、举止憨拙,更衬得一旁的信和清俊出众。满桌人皆欢呼举杯,唯炎煜朱静坐未动。
信介方要责问,信和却拦下他附耳低语:“他是青龙国人,不懂歌乐语。”信介早听闻兄弟新得了个青龙籍的男宠,想来便是眼前人,又细细打量炎煜朱容貌,果真有几分不俗姿色,顿时转怒为喜,笑吟吟地往下一桌去了。
背过人处,信介笑道:“你倒是进了桩好货。”见信和无意接话,信介得寸进尺:“既然如此,不如让与兄长?”
信和并未将实情相告,暗想人各有命,或许不久自有分晓。但念及几分同胞情谊,仍劝道:“此人并非温顺乖巧之辈,兄长还请三思。”
“有些性子才妙,千篇一律的有什么趣味。”信介摆手不以为意,见信和沉默不语,又开始诉苦,“我前些日子刚收了个青龙来的,今日便传不见人影。想来东方不亮西方亮,横竖都是樱家的艺人,不如成全兄长这个心愿?”
“若兄长中意,亲自相邀对他已是厚爱,何必过问兄弟意见?”
信介抚掌而笑:“如此甚好。”
宴会直至午夜方散。醉意醺然的人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各自回房歇息。炎煜朱并不识路,以为月前事会来寻他,所以还未离开。
见月前事迟迟不来,炎煜朱心中盘算着:莫非是他忘了?正好借这个机会逃走。刚要起身,就被两个红袍侍从拦住,用生硬的青龙语说道:“上杉大人要见您。”炎煜朱以为是上杉信和,心里嘀咕这位主子又要玩什么把戏。
还是一辆装饰鲜花的马车,目的地却比山庄低调许多,是成排别墅中的一栋。今夜比昨日更冷了些,门前栽种的槭树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鲜红。侍从将人送到后便垂手守在门外。
炎煜朱推门进去,只见上杉信介穿着浴袍斜倚在软榻上,四周点缀着喜烛,撒满了玫瑰花瓣,不禁诧异:“怎么是你?”
上杉信介闻言,以为弟弟故意隐瞒,顿时不悦:“你以为是谁?”
炎煜朱脱口而出:“上杉信和啊。你又找我什么事?”
上杉信介见他如此轻慢自己,怒道:“想是我兄弟把你惯得太好才让你这么没规矩!跪下!”
炎煜朱哪肯受这种委屈,当即骂了几句转身要走。上杉信介见他身形单薄以为好拿捏,便要动强。炎家是几百年的武家传承,即便使不出天目神通,拳脚功夫却还在。只见炎煜朱一个后撤躲开擒拿,顺势抓住上杉臂膀,侧身扎步将他过肩摔在地上,嘴里怒道:“要不是你们耍些下三滥的手段,我早一把火把你们烧个干干净净!”
上杉信介平生头回吃这般痛楚,急得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门外侍卫与巡逻保安闻声冲进来护主。炎煜朱与他们扭打成一团,搅得花瓣破碎、蜡烛尽断。上杉信介趁机爬出战圈,慌乱中抽出一卷《能面川》的复刻本。炎煜朱眼前忽然再度浮现那片流川景致,一张一开,又坠入了那个白茫茫的世界。
上杉信介艰难起身,勉强整理了一下浴袍,怒道:“废物!饭桶!十几个侍卫还挑不过一个孩子!”
侍卫们个个垂首噤声,挺直身子不敢应答。
见他们这般窝囊模样,上杉信介更是怒火中烧,挨个踹了一脚,厉声下令:“把那狂徒押给上杉信和!我要那小子给我一个满意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