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江上,很快到了下一处码头——伏波津运河口。
看着属于镇河帮的旗头挂在码头处,温承歌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转头询问候在一旁的林弈:
“林客卿,你先前起的船家,可是这漕帮的人?”
林弈低声回道:“是的,总镖头。‘镇河帮’在此处扎根百余年,他们对运河的控制范围前不久已经扩大到黎州渡口了。
不过您且放心,我早先前便已向镇河帮那位曹舵主递了拜帖。这一路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温承歌盯着码头处等待的人,一股混杂着水腥味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她抚在船沿上的指尖紧了紧:“我看未必。”
镖队的船只例行靠岸休整,两人迎上前来。一个高大结实,满脸横肉,简直把傲慢写在脸上;另一人矮小精瘦,眼神中带着浓浓的算计,活脱脱一只老鼠精。看这身行头,二人都是镇河帮的成员。
温承歌不紧不慢地取出身份符节与文书,行下一礼:“在下是兴临的总镖头温承歌,此程镖行实为生计所迫,无意冒犯镇河帮,还请您行个方便。”
那为首之人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眼睛直直钉在她面庞上,皮笑肉不笑:“久闻温总镖头大名,鄙人姓张,是伏波津的巡河。”
他说着指指身后那老鼠精:“这位是我们的茅师爷。”
茅师爷接道:“很遗憾,我帮的舵主近日繁忙,无法见客,希望总镖头不要介意。”
好一出下马威,这漕帮的架子端的挺大。一旁的林弈面上笑着,心中暗自嘀咕。他不动声色地略略上前一步,接下话头:
“林弈见过二位。作为镖局客卿,在下将代表我们总镖头的意思,与二位进行商洽。”
张巡河脸色变了变,那茅师爷抢一步说道:“林客卿,非是我等为难,这千里运河自有规矩。官家运漕粮,民船走生意,都是各安其道。
“贵镖局这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要走水路,于规矩不合啊。
“当然,若要过去也不难,只需按例纳一份‘河道勘验银’,再由我帮派好手领航,确保万无一失。
“温总镖头如此英明,您看,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温承歌不语,林弈开口道:“镖队自是明白漕帮规矩,您直说便好。”
张巡河眉头一挑,施施然道:“漕帮立于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就当交个朋友,一千两银子,如何?”
哈,亏他说得出来这话!镖队此程结余不过几万两银,张嘴便要一千两,狮子大开口也不过如此!
温承歌递给林弈一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巡河大人,恕难从命啊。我局这一程镖路途遥远,并未储备这么多现钱。”
岂料那张巡河脸皮着实厚,不假思索地回道:“现银不够?简单!官票,镖物,或者等值的金银珠宝,我们镇河帮都收得!”
他话锋一转,目光在温承歌面上打量几番,意味明显:“若是镖队实在囊中羞涩,我倒是想请这位鼎鼎大名的温总镖头喝上几杯,税银一事也好再商议啊。”
这番话简直是对镖队和温承歌本人**裸的挑衅。林弈面色沉下来,正欲开口驳斥,却被温承歌拦下。
总镖头神情淡然,话语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还请巡河大人自重。我镖队此程走的是客镖,护送赫家子弟回京,事关重大,您且三思。”
“哦?何时提及本少爷?”
众人循声望去,见赫洛不疾不徐地走下船,玩味的视线一一扫过面前几人:
“怎么一个两个都聚在码头,温总镖头,发生什么事了?”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刻了特殊纹饰的佩玉,明眼人一看便知那物件绝非寻常人家所有,这位公子的身份自是不必多说。
张巡河一时愣住,边上的茅师爷率先反应过来,接过话头:
“既是赫公子的镖,镇河帮岂有阻拦之意?不如这样,您看今日天色也有些晚了,烦请几位贵客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早我帮自会派人为镖队开道。”
目送着温承歌一行人登船休憩,张巡河咬咬牙:“师爷,那赫公子什么来头?咱大哥说了要让兴临的镖队难堪,现在怎么办?”
茅师爷一双鼠眼滴溜溜的转了两圈,捻捻腮边几根胡子:“别急,我怀疑那公子身份有诈,可能是撑场面唬人的。”
他撇了撇嘴,唤来一个手下:“去,今天晚上安排你在兴临镖队的船上值夜,去寻他们留哨的镖师打探打探情况。”
茅师爷那老鼠样的目光骤然凶狠起来,将手下的身影刺得缩小两圈:“切记莫要被抓现行了,一旦败露,就拿你去供舵主本月的消遣!”
是夜,温承歌安排好留哨人员,令其余人趁早歇息,养精蓄锐,而赫洛房门外的那条走廊照例有镖师值守。
那战战兢兢的漕帮手下做足了心理准备,抱着一个木盒蹑手蹑脚靠近值守镖师。
“喂,这位仁兄,等一等!”他低声喊道。
值守镖师听见动静,警惕回头,只见满盒金银珠宝呈到眼前,盒背后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警惕地退后两步,狐疑道:“这是何意?行贿?”
“没有的事!大人您误会了,我只是想来镖局求一份差事,”那手下眼神慌乱,“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漕帮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早闻兴临镖队待遇丰厚,这点心意奉上,只想向您打探打探镖队的日子过得如何。”
值守镖师上下打量他几眼,那一盒金银珠宝实在亮眼。他犹豫片刻,连盒收入怀中,压低声音道:“哼,我发发善心,提前警告你,这走镖可是个苦差事。”
赫洛房门的灯早已熄灭,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夜中闪着光。赫洛本人斜倚在床头,饶有兴致地倾听者门外动静。
他听那位值守镖师滔滔不绝,从镖路的日晒雨淋抱怨到温总镖头不近人情的临时改道决策,看来是积怨已久。
最后这话头终于转到赫公子本人,值守镖师的话匣子彻底打开。
赫洛听着关于自己的非议足足讲了半柱香时间——罪行罗列了七八条,尤其反复强调这位公子哥对他们总镖头“图谋不轨”,堪称是罪恶滔天。
我在这些人心中原来是这么个形象?赫洛失笑,听着那手下终于在值守镖师的抱怨中抢到话头:
“这公子好生可恶!听您的意思,他出现得如此突然,竟没有人质疑过他的身份吗?”
赫洛闻言眉头一挑,鱼儿已经出现,只待他亲自抛饵。
值守镖师正欲开口,身形忽然顿了顿,垂下头去。再抬头时,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赫洛模仿着镖师怨气冲天的口吻回复:“当然怀疑啊!但温总镖头本人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我们来置喙?”
他故意凑近那手下,压低声音道:“不过倒真有件事很可疑,你可别声张——我听说那赫公子可是山林里头钻出来的,哪个世家公子千里迢迢跑去江南钻野山?
“依我看啊,他就算不是什么妖精,也绝非明面上的公子哥。说句大逆不道的,这玉器令牌又不是仿造不得,做不了数的。”
果然,那手下听着赫洛此言,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随后胡诌了个借口,迅速离开。
赫洛看着那背影兀自笑笑:不错,鱼儿咬钩了。
他离开前大发慈悲地抹去了值守镖师的记忆,作为报酬,对方收下的贿赂就交由赫公子代为保管。
隔天一早,赫洛携着那木盒叩响温承歌房门,将满盒首饰放到她书案前。
温承歌正在端详一张地图,对那盒精致首饰视而不见:“哪来的?”
“你手下某位镖师呈送的‘贡品’。换言之,算作漕帮为镖队奉上的‘见面礼’。”
温承歌听懂了那赫公子话里有话,淡淡睨他一眼:“既如此,不能拂了漕帮的心意,充公吧。”
果然如她所料,这第二日清晨,运河在漕帮的管控下忽然“水势湍急,不易通行”起来。茅师爷洋洋洒洒解释一大段话,概括出来就是四个字——交、钱、放、行。
“温总镖头,实在是对不住,我帮舵主昨夜下了新令,说上游码头被洪水摧毁,正在加急修理。您若是想过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税银可能要多纳些。”
张巡河又端出那副高傲的做派,再次语出惊人:
“五千两银子,您看如何?”
他几乎遮掩不住眼底的贪婪之色,手下昨夜探听到的情报让舵主确信镖队实属虚张声势,令他大可放心去捞这一笔。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那公子身份是真的又如何?这远离京城的茫茫水上,就算我让你吃了亏,你赫家公子为了颜面也未必敢声张!
他眼中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流向镇河帮的私库了,冷不丁被温承歌一句话打回现实:
“张巡河,这税银昨日是一千两,今日是五千两,拖到明日不知又要翻上几番。贵帮的溢价未免太过严重,实在有失信誉。”
“如此大宗的数目,还请曹舵主亲自出面与兴临商议。”
温承歌面不改色地回道,张巡河眉头高竖,正欲发作,却被一旁的茅师爷出言打断:
“温总镖头言之有理。此番交易事关重大,镇河帮确实要给出相当的诚意。”
那老鼠师爷抖抖胡须,露出一个讪笑:“所以,今日晚曹舵主将宴请您与这位赫公子,正好补上我镇河帮‘拜码头’的规矩。
“宴席地点就设在码头附近的鸿运楼,您看这样如何?”
鸿运楼设宴,倒是一出货真价实的“鸿门宴”,正好,她也想会会这位张扬跋扈的曹舵主。竹杠都敲到兴临镖局头上了,岂有不回击的道理?
“自然很好。但在此之前,烦请茅师爷将温某的话转告给贵帮舵主。”温承歌坦然直视着茅师爷那双鼠眼,一字一句道:
“事关重大,您且三思。”
——招惹兴临镖局的后果,不知曹舵主能否吃得下?